时间在山脊里光速穿梭,焐热了大地,催熟了农田。几阵暴雨泼过,漫山的葱绿便浸泡在盛夏的蒸笼里,因煤矿过度开采而裸露的地表张牙舞爪喘着粗气,天地间一片炙烤的闷热。只有那一道道金色的麦浪悠闲地随风荡漾,热烈地高歌着胜利的乐音。
在这一年一度的小麦成熟时节,家家户户不论男女老少都倾巢出动,头顶草帽脖挂毛巾挥汗如雨地扎进麦田里。等到临近饭点的时候,女人们会赶回家中准备午饭,然后把馒头和菜再送到地里,换下来男人吃饭,自己则继续钻到地里割麦子。
大多数孩子从十岁起就已经陆续开始做一些农活,其中就包括割麦子,或者把割下来的麦子堆叠在一起,方便大人装车。只有何胜军家的三个孩子比较例外,个个都鲜少下地务农。何许夫妇对孩子们的唯一期待就是考大学,为此尽量不给他们安排其他任务,确保他们能一门心思投入学习。除此之外,他们也确实不舍得让娇嫩的孩子们去做这些粗重活。在夫妇俩看来,自己已经够苦了,不能再让孩子也苦下去。因此和其他同龄人相比,何朵算得上是名副其实的“农盲”。
但如今家里发生巨大变故,父母都在医院,姐姐哥哥又在外读书,家里只有自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未成年人,这好几亩待收割的麦子可如何是好?何朵茫然地看着大山,完全没有主意。
“哟,还能用你操心?等我们自己的麦子割完了,肯定就去给你家割了呀!”二婶听完何朵的顾虑,笑呵呵地说道。
“哦,嘿嘿!”何朵干笑着,心里满是感激。也是,农活这么大的事情,爸妈即便不在家,肯定也早就安排了,哪里还用得着自己胡思乱想。
为了表示感激和重视,何朵也会在周末时刻意凑到地里,学着大人的样子割麦,在爷爷奶奶和叔婶们面前刷刷存在感。不过割麦子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何朵笨拙地鼓捣了一会儿,就不得不弃械投降。看着大人们拿着镰刀咔嚓咔嚓有条不紊地在地里穿梭,何朵轻叹一声,扔下镰刀,默默地把大人身后割下来的麦子一捆捆抱到地头。
红西乡的老师大多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除了教师,他们也有另一层身份——农民。老师们因常年在校授课,没有太多时间操办农活,因此经常会在农忙时节喊来学生一起帮忙。每次不用太多,十来个人即可,今天是这十个人,明天就换另外十个人,总之人人都有份。学生们也喜欢去地里帮忙,这样一方面可以缓解学习的枯燥乏味,另一方面还能吃上一顿热乎乎的饭菜,不用在学校里啃馒头或者吃食堂里总是飘着蚊虫苍蝇的臊子面了。
从学校出去,跟着带路的同学翻过山头,走过几段高高低低的山路,行进了约莫半个多小时后,总算在汗水浸湿衣衫时抵达了目的地。何朵气喘吁吁,不停拿着路上折下的树叶扇风。
“来了啊!从这里开始割吧!”
地里已有几个长辈在忙碌,其中一人向孩子们打了个招呼,大家便开始操起镰刀轻车熟路地开干。
男生们干活非常厉害,右手拿镰刀朝小麦根部一挥,伴随着一声利落的“咔嚓”,左手里已经捏了一大把整齐的麦子。众人弯腰低头手起刀落,一口气就冲出去好远。
女生们也不甘示弱,闷声不响全身心投入到地里,干活的架势颇有大人风范,有几个甚至和男生齐头并进,大有超越的趋势。这些女孩虽然平时默默无闻,学习成绩并不怎么样,但到了地里就像是换了一个人般,战斗力爆棚,好不威风,仿佛这里才是他们的舞台,其他人都是手下败将。
何朵不敢大意,心虚地走进麦田,在保证不会伤到自己的情况下尽量加快速度收割。然而事与愿违,越是着急越发手忙脚乱。不是力度虚浮,导致镰刀顺着麦杆滑到手边险些割到自己,就是用力过猛,割麦子变成了拔麦子,好不狼狈。
眼见着很多同学已经割完一个来回,自己却还稳稳地挣扎在起点。
“果然呀,学习好的人都是头脑发达四肢简单,呵呵!”忙里抽空的老师乐呵呵地看着何朵,善意地打趣道。
何朵干笑两声,擦了擦豆大的汗滴,眯着湿蒙蒙的汗眼继续努力。
“农民真是不容易,就这么一会功夫,我就感觉自己快被晒成傻子了,那我爸妈他们平时该得有多辛苦!以前总觉得他们生来就是如此,就算看着爸妈的满头大汗,我也不会感同身受,到现在才真正体会到他们的艰辛!”
何朵忍不住连连感慨,同时也祈祷着能够天降神兵,帮自己把眼前的这几行麦子彻底征服。
“尖子生,麦子不是这么割的啦!”一个调皮的声音从身边响起。
何朵抬起湿漉漉的眼皮,一个高瘦的男生正叼着一截麦秆,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的窘样。
原来是同班同学李天赐。李天赐是班里出了名的调皮大王,虽然人长得很精神,自称是“校园四帅”之一,却因太爱捣乱而被老师们默认划到“混混”行列。
由于是学校里唯一的外地生,李天赐在同学中颇有名气。连从没交集的何朵都知道,李天赐家在富庶的吴东省,家境很好,因为父亲来魏州做煤炭生意,他才跟着转学到红西乡。李天赐是典型的富二代,又爱玩,每天都会带一群跟班在学校里四处晃荡,一高兴就买一堆零食,跟着他的那些“弟兄们”也都口福不浅。而这样的高富帅身边,自然也少不了诸多女生的追随。
诸如此类的八卦传说偶尔也会飘进何朵耳中,她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何朵向来瞧不上这些“坏学生”,跟李天赐平时几乎连招呼都不打,更别说来往了。
看到这个“坏”学生居然笑话自己,何朵心里很是不爽,但又不好意思发作,便随口接了句:“那你说咋割?”
话一出口,何朵就有点讪讪,因为她这句话的发音有些不伦不类,既不算是方言,又不是标准的普通话。李天赐是南方人,刚到红西乡半年多时间,平日里说的都是普通话,他也是全校唯一一个永远操着一口流畅普通话的学生。放眼全校,仅仅是冲着他那悦耳的普通话,都有不少女生对其心向往之。
虽然也有部分老师会用普通话教学,但除了刚从师范大学毕业调过来的班主任,大多数老师的发音并不标准,基本都是一半方言一半土话随机掺杂,而同学们的日常交流也基本都是方言。这回也不知怎么回事,何朵不由自主地就用普通话接了李天赐的话茬,还是一口蹩脚的发音。
然而李天赐压根没什么反应,只是认真地接过何朵的问题:
“镰刀刀刃对着麦根,割的方向朝右边的斜外侧呗!”
“说的不是废话么。”何朵心想道,却没有讲出来。
李天赐拿过何朵手里的镰刀,边说边轻松地示范起来,“割的时候不要磨蹭,不要顾虑,用巧劲,刷一下就割下来啦!”话音一落,左手里已经整齐地捏着一大把麦子。
何朵此时方才轻松下来,猜测估计是平时李天赐周围的其他人说话也都差不多跟她一样,所以人家早就习惯了。于是心下一松,集中注意力思考着李天赐刚才的动作要点。
“方向朝斜外侧我也试过,可是感觉更费力,很容易就用力过猛把麦子拔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