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山恶水出刁民。希望所有的猫狗,都不要出生在野蛮又贫穷的农村。”何朵愤懑地回到学校。
每一次从家乡到学校之间的穿梭,两种完全不同的环境切换都会让她眩晕不已。对家乡的热爱和依恋在一次次的对撞交锋中被无奈和愤怒压制,一次次转化为拒绝和逃避。大四生涯就在这种怅然失措、感慨万千中扑面而来。
但是刚到学校半个月,父亲的一通电话再次把何朵拉回了老家。
“你回来一下吧,你奶奶没了。”
等何朵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中,距离何老太太去世也已是十二个小时之后,遗体已经被装进了棺材。
相对于伤痛而言,奶奶的离世带给何朵的,更多是惋惜。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好不容易长途奔波赶回村里,可当她终于来到奶奶家的小院时,却没有立刻跑到灵前跪拜,而是停在院子里,抱起害羞的小侄子。
院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有在浇泥巴堆土灶的,有滚着大圆桌子排放桌椅的,也有坐在地上挑菜洗碗的,还有一些年长的老人正坐在一起低声闲聊着什么。人们悄悄斜眼看着何朵,眼神里流露着轻微的讶异。这种微妙的气息何朵在抵达院里的第一时间就已感受到,可越是这样,她越不想再往前迈出步子。在农村,但凡亲人逝去,家人们一定会嚎啕大哭捶胸顿足,可她丝毫喊不出来,她也不愿意让这些外人肆无忌惮地参观自己的悲伤。
“朵朵,快来。”二婶看到伫立在院中的何朵,压着嗓子招呼她进屋。
何朵像是得到赦令一般,终于可以堂而皇之解开身上的“束缚”,快步进入屋内。这个比父亲何胜军年龄还大的老砖窑,一直以来只有一扇门和窗户向着阳光,窄长的屋子常年昏暗狭小,老砖铺就的地面在何朵幼年时就已经坑坑洼洼,如今更是拥挤脏乱。奶奶的棺材被静静摆放在屋内,正对着房门。
何朵跪到奶奶灵前,看着简陋的薄皮棺材,以及灵前放大的照片里奶奶的笑容,轻轻唤了一声“奶奶”,大滴的泪水便滚落下来。
许娇兰和两个弟媳以及小姑子何胜果全程拥坐在棺材两边,待何朵一声“奶奶”,几人就开始放声痛哭,声震屋顶。何朵冷不丁被吓了一跳,泪水却也流得更厉害了。
何朵知道,按照村里的规矩,她此刻最该做的就是放声哀嚎,可这对她来说实在是难如登天,只能在心里反复念叨着:“奶奶啊,你走得太早了。你为什么不坚持坚持,坚持到我毕业了,挣了大钱有了出息,就有钱给你看病,就能带你和爷爷去外面的世界转一转。你怎么就不等一等,让孙女将来给你尽孝呀!奶奶,你受苦了!”
“奶奶啊,半个月前我回来的时候你不是还好好的嘛,怎么这么快就撒手走了!怎么不等等我,让我看你最后一眼!”
“奶奶,你受了一辈子苦,到老还在为我的父亲叔叔们操心。你一辈子在这黄土地里奔波,连宁水市都没出去过。我一直相信自己很强,总有一天会让你们过上过好日子,可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何朵在心里把对奶奶的话重复了几遍,情绪也慢慢稳定了下来。她扭头看看四周,却吃了一惊,除了姑姑哭的泪人一般,其他人大多是干嚎。
“妈,不哭了。”何朵拍了拍母亲的背。既然都在辛苦的假哭,索性早点结束。
许娇兰即刻便停了下来,擤了吧鼻子。何朵陆续劝停两个婶婶,只有姑姑劝了半天才悠悠转停。
何朵再度回过身,静静看着沉默的棺材和简陋的灵位。照片里奶奶的笑容是那么开心有力,可如今却躺在里面,再也不会说不会笑听不见看不见,不由再次哀叹生命的无常与无奈。突然几声大声的呼唤从身后响起,何朵猛地回头,看到母亲正直挺挺地躺在炕上,已经没了意识。
“嫂!”“娇兰!”,女人们大声呼喊着,有个年长的妇人当机立断掐住她的人中。何朵又急又气,明明刚才看到母亲连眼泪都没几颗,怎么还伤心到晕倒?再说即便母亲真的痛心欲绝,一大把年龄了,至于如此拼命吗?从小到大,母亲和奶奶之间的感情有多深,何朵心里再清楚不过。哭丧,竟至于哭到如此吗?
心里虽然这么想,何朵却不敢迟疑,紧紧抓住母亲的手,一遍遍地喊着她。虽然母亲晕了过去,可当自己的手握住她时,她也给了自己积极的回应,何朵感受得到母亲的回握。很快许娇兰便悠悠醒转,众人也长舒了一口气,只有何朵心里五味杂陈。
破烂狭小的农家小院里,三三两两地堆着农村吃宴席时才会用的简易桌椅。置身其中,何朵竟不知何去何从。二十三岁了,在村里日夜居住的时间却不过十年,很多事情都是在记忆里封存着,虽然每年都会回来几次,却很难真正融入其中。
在红西乡,家里有人去世后,亲戚们都要一个一个前来哭灵,哭的时候得有最亲的守灵人在旁陪哭。后面的几天里,何朵默默看着亲戚们接踵而来哭嚎跪拜,清一色都是人还没进院子,哭天喊地的呐喊就已经骤然传来,虽然真正掉泪的并没有几个。也有不少人本来哭的困难,结果突然间触景伤情,掉进了自己的伤心事中,便涕泪横流痛哭不已,旁人愣是拉扯许久方才劝的下来。
守灵的家人们轮番换班,累了就出去喝口水闲聊两句,没事干了再回到灵前默默出神。何朵无人可以交流,她更不舍得离开奶奶的灵位,毕竟自此后看一眼就少一眼。于是前来吊唁的人多是由她默默递出一炷香,引导下一步的流程。真心也好假意也罢,能来送逝者一程,让奶奶在离去的路上不那么寂寞,都值得被感谢。
无论怎样的哭法,在悲痛面前,故事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