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行者(2 / 2)

村上那个存放放着料头染布和制作颜料工具的礼堂是他出钱盖的,他需要定期找人维修翻新,避免出现安全问题。这也是他一个不太成熟的投资。

村上那个葡萄园是他一个不太成熟的投资,村上那个马场是他一个不太成熟的投资,哦,这个成熟,因为我骑了一圈,好爽……

“工作”结束后,我问出了那句困惑了我好久的话,“你家是在故宫拆迁的么?”

他解释道,“在村里的都是他不成熟的投资,他真正成熟的投资,都在村外,在城里。”

我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否则我都要怀疑他是否有一些不合法的生意在这了,比如说四楼是个制作毒品的窝点什么的……

乡亲们说的没错,他果然是在穷折腾。我坚定了这个想法。

小七姐是真厉害。就在昨天,她的一个拍摄家乡的片子又获奖了。优秀的人果然不一样,干啥啥都行,不像某些拆二代,只会穷折腾。不对,他是我老板,免房租的那种,不该这么说他,不好意思王老板。

这次镇里很重视,所以领导“百忙之中”才抽空来村上工作做样子。

我们去慰问小七姐之后,领导便说今晚要在这住下。

我提出了我的问题。

“他当初可是村上第一个大学生。”领导回忆道,“那时候我也刚来驻村,那场面,真是……村里老人自掏腰包给他放了一晚上的鞭炮,可热闹了。”

“那他虽然说穷折腾,但也有钱了,也在努力建设家乡,怎么乡亲们这么不待见他?”

“这话怎么说?”

我压低声音,“村上的老人都叫他画庄之耻,这不至于吧。”

领导沉默了一会,点了根烟,猛吸了一口才缓缓说道,“这个问题,你以后慢慢找答案吧。”

得,我这领导还是个谜语人。

“你接下来有个工作,下个月给我。”领导取出一份文件,“上面对谢七沫这次获奖很重视,算上上回那篇文章,画庄这回可真是在市里都露脸了,你去拜访一下谢七沫,然后写一篇文章,写完了我给你润色,发到报纸网站什么的上去。”

“哦,好的。”我接下了这份工作。

“不只是她,村里的人你也得挑一个写一篇文章,这篇文章会有选择性的登报。”领导吩咐道,“就选村东头林大爷他家吧,村上就他还在做染料。”

“好的,回头我去拜访他。”

“行,休息吧。”领导起身,回到了他的房间。

“唉,来活了,还是个大活,不过好在能有个露脸的机会。”我掏出手机摆好位置吐槽。

小七姐笑了笑,“你也闲的太久了,有点事做不更好。”

“相比而言你更适合来这做基层。”我嘀咕道。

“好了,快开始吧。”

“嗯。”我翻开我准备好的问题。

都很官方,小七姐意外的配合呢。我很满意这次的采访,过了一把记者瘾的同时,效果也非常的好。

我停止录像,本来想着离开,却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王老板为什么会被叫做画庄之耻?”

她的笑容仿佛被凝固了,嘴角微微抽动,好像一个哑巴,开口说话于她而言是一个无比艰难的事。

我懊恼于自己时高时低的情商。小七姐明显对王老板有点意思,怎么会回答这样的问题。

我还要去林大爷家采访,我先走了。我逃也似的离开了。

林大爷比我还兴奋,我是来这过记者瘾的,他兴奋的甚至让我有一种我是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记者的感觉。

他热情的招待我,还绘声绘色的给我讲述染料的制作过程。不自觉的夹带俗语的时候还问我这段是不是要掐点。他老伴在一旁跃跃欲试的同时紧紧盯着我的手机,我生怕她脱口而出来指导我的拍摄技术。

结束采访,我又问出了那个问题。

两位饱经岁月洗礼的老人脸上同样挂满了寒霜。

“呸,他就是个败类,没有他画庄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林大爷啐了一口。

“你看看他折腾那些东西,哪样有用,都是一些狗都不去的破地方。”大娘也跟着说,“小七就是学傻了,跟着那么个败类一起混……”

八月,阴雨连连。连续的阴雨天总是让我产生一种错觉,天地间一片混沌,潮湿,暗淡。就好像新的一天不想正式开始,而旧的一天也不肯正式结束。

我不想出去,因为外面的雨让我打不起任何精神。我在办公室里专心写这两篇文章报道。可写到林大爷那篇的时候,我却不知道该如何落笔。我心里想的一直都是老两口对于王老板的评价,这勾起了我巨大的好奇。

不知过了几天,那篇报道我删删改改,却连两百字都没有写出来。

我穿好雨衣,出门,我想去寻找这个答案。

我来到小七姐家,她的父母正在做饭,看到我来,便招呼我留在这儿吃饭。

我一会要回去给王老板做饭。我特意加重了王老板这三个字。

她父母没说什么,倒是小七姐的爷爷不太高兴。果然,村里对王老板有意见的,都是老一辈的人。

我来到小七姐的工作间,她正在工作,看到我来,也只是让我在一旁坐下。

“怎么?上次有什么遗漏的么?”

“上次的很好。”我回答,“只是林大爷那篇我写不下去,我想找点灵感。”

“采访报道要什么灵感?”她不解的看着我,“照着视频抄不就完了么?你们文科生真有意思。”

“因为我不想写林大爷了,我想换个人物。”

“换谁?”

“王老板。”

她手上的动作停止了,“他,他有什么好写的?”

“我问一句你别生气啊。”我尬笑一下,“小七姐你是他的学生还是……爱慕……”

她看着我笑了笑,“你想多了,我是他的学生。”

过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我是他的学生。”

“那个……我昨天偷偷去四楼看了看,发现了一堆十几年前的教材,还有一些文具什么的。”我尴尬的挠挠头,“你别告诉王老板,纯粹好奇。”

“他……还留着啊。”

“我想知道,他为什么叫画庄之耻。”我鼓足勇气,问她。

她把椅子搬到我对面,“你真的想知道?”

“他虽然看起来不靠谱,穷折腾,但称他为画庄之耻,未免有点过分了。”我给出了我的理由。

她倒了杯水递给我,缓缓说道,“那时候的他考上了大学,是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我虽然还小,但那也是我记忆最深的那一天,他那时真的跟风光,村里放了一整晚的鞭炮,杀猪宰牛的,特别热闹,真的很不容易,这样的穷村子能出一个大学生。

我们村一直是以制作颜料染料出名,家家户户都只学这一门手艺,虽然挣不上什么钱,混个温饱总是不成问题的,那时候老人都把这门手艺认为是菩萨教会画庄人的,说这就是上天送给画庄最好的礼物。

王哥毕业后,认识到了教育的重要性,也认识到了城市的机遇。他放弃了优渥的工作,选择回村上自发的授课,挨家挨户敲门,让他们把孩子送到他那里上学。那时候的村民对此嗤之以鼻,这样的大学生,肯定是在外面混的啥也不是回来的,学习有啥用。

王哥没有招到一个学生,他又离开了村子。可当他十五年前回来的时候,不一样了,他有钱了,甚至掏钱自己盖了个学校,就是你现在住的那个,就是学校改的。他的父母也在外面打工,挣了不少钱。村里人才认同了他的观点。

于是大家放弃了上天赐给他们的礼物。大人们出去打工,孩子送到他那里学习。村子确实富了起来,有钱了,虽然没人会制作颜料染料,但他们不再是穷人了,你看现在,家家户户门口都能停一辆车,孩子的教育也从目不识丁变成了高中起步的文化水平。他改变了这个村子。”

听到这,我大概懂了。

“所以说,村子叫他画庄之耻,是因为大家觉得就是他让大家放弃了这门手艺,丢掉了老祖宗世代相传的文化?”

“是的”,小七姐抹了抹眼角的泪水,“而他前几年,在村子里不停的号召乡亲们重新染布,让大家捡起这种文化。他还跟乡亲们说,村里年轻人越来少,手艺也逐渐失传。他希望大家通过这门手艺,能发展旅游业……”

“所以他才出钱盖鱼塘、礼堂、马场、葡萄园、农家乐?”

“对。可没有人理解他,老人们觉得他虚伪,假惺惺,而年轻人说他开历史倒车。久而久之,他就成了画庄之耻,也就变成那样了。”

我嗓子特别干,连喝了几杯水都没有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认可谁的观点。

马哲说过,发展的实质是新事物的产生和旧事物的灭亡,辩证否定的实质是扬弃。

可是要怎样灭亡?又怎样扬弃?我抬头看着天空,阴沉沉的不见一点温暖的阳光,雨水落在我身上,滴滴答答的声音让人格外不爽。坑坑洼洼的道路让人举步维艰,我不知道他当初走上这条道路时下了多大的决心,是否能认识到有几天这样的局面。也想知道他为什么不离开这?就在这做一个人厌狗烦的异类?还是他觉得小七姐能让画庄真正的火起来而抱有幻想?

晚上,我破天荒的熬夜跟他看球赛,我看不懂,或许只是因为我想喝酒了。

我总能脑补十五年前那个少年,应该和现在的我站在两个完全相反的位置上,他鲜衣怒马,踌躇满志,我茫然若失,得过且过,在所有人都找到目标时,我还站在这里,对自己的未来,包括爱情,都不能迈出坚定的那一步。请问时间真的是公平的么,十五年前的那个少年,有为自己的决定后悔过么,而十五年之后,我们又会在哪里。当初做的决定,真的是对的么,我们真的有抓住过心爱的人么,我们真的有为青春的转瞬即逝怅然过么?

在这个阴雨连绵的天气,你问我渴望什么?我渴望一个巨大的人生剧透。我想知道,我最后会去往哪里,最后会陪在谁的身旁;我想知道年华如何不会被虚度,我想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喊停,什么时候继续。

我想知道,明天会不会放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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