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莅闻言连忙答应着下去了。那一夜我的梦里,总是出现一个穿绛紫官袍的人的脸——先时我看不清楚,后来,那个人的脸容清晰起来,唇色青紫,七窍流血——白皮肤,单眼皮,眼蕴精光,圆脸少须,身量中等,那人是陈觉!
“李璟!你我可是有太子府近二十年的好交情!当年你答应我,得了江山,你送我后湖烟水,如今却要我不得好死!我已化为厉鬼,把你告了!李璟!我死得不服!我早晚要到金陵皇宫拿你的命!”
“陈觉!”我豁出去了,梦里指着他骂道:“你一派胡言!你这贼,如今做事全没良心!你和叔文在战场败了,正中帮你们求情,我就饶了你们;你去劝降李仁达不成,矫诏发兵我都没怪你,还出兵帮你;你激反朱元,照样做官;你投靠宋齐丘,我依然没有杀你……可你得寸进尺,陷害严续,你坏事做尽,咎由自取,还有什么脸来缠我!还不下去!”
“不对!我知道,你是恨我劝你退位!李璟!是你自己说要退位的!是你自己,你自己口不对心!我要你赔我的命!”
我看见陈觉在暗蒙蒙的惨雾中扑上来拽我,我心一慌,手在四下里乱捞,蒙昧间摸见了墙上的拂云剑,我费劲地拉开剑鞘,那剑身却殷红殷红的,血流顺着刃口往下丝丝而落,一滴滴落在燕云馆的云石砖地上。我用尽力气劈上陈觉,嘴里喃喃骂道:“陈觉!你这误国的奸臣!朕好后悔没早点除掉你!朱元是被你害的,带走我两万精锐呐!竟连盏花也是你害死的!水清、杜老父子等人的死,都是你背后撑的腰……再来一回朕也要杀了你!”
正当此时,我忽然觉得有人在我背后连点了几处大穴,我的意识倏然清醒,奋力一抬眼皮,眼前竟然出现了定云的身影!
她的右臂受了伤,伤口的血已将她紫色的曳地宫装袖子染成了紫黑色,她的脸色冷得几乎麻木,一点表情都没有,但把我从头到脚扫一遍以后,耿氏定云那双妙目之中,却又有着藏不住的点点泪意。
她的左右身侧,分别站着阿紊和竹君,两人已经吓得瑟瑟发抖!
“怎么也想不着,这许久顾不上皇上,你竟成了这样子!”定云冷冷说了这一句,大病未愈的陆紊,十分惊异地瞧了定云一眼,复又瞧了瞧我——我现在什么样?
我的头发还没有梳,白多黑少的暗灰色乱发随意的披散,一袭黑地老龙藏云的寝衣裹着我瘦骨支离的身子,愈发显出我的脸色灰败,眼窝深凹,眉色染霜,那眸中目光黯淡,恰如点在风雪中的篝火,烈烈红焰已被妖风挟雪败去,只剩欲灭不灭的余烬!我脚上没穿鞋,光着脚立在云母石砖地上,右手握着拂云剑,剑上有些血迹,我心里吃了一惊,剑脱了手“咣”一下掉在地上,我如脱了力似的,顺势朝右边倒了过去,阿云抢上了一步,我一头靠在她的肩上了。我一定让她失望透顶吧?
我勉力重新抬起眸子,看向阿云臂上的伤口,那伤口就在我的右脸下面,我轻轻叹了口气,眼泪也忍不住了,干脆就落上了她的伤口:“唉!对不起…朕一时魇住了!真不是有心的!你们怎么才来啊,这宫馆这么大,朕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朕…朕活半辈子没这么冷清过!阿云呐…紊紊……”
我冷静下来以后,发现此时早已日上中天,阿云告诉我,她用了法子,压住了紊紊身上的余毒,陆紊才好点就要来看我,在清晖殿问了索欢,才到这燕云馆寻到了我——门口的得闲说,昨晚我把何莅等人打发走,何莅便叫得闲一早就来接我回宫,他来了,未蒙呼唤,就一直等在别馆门口。他来的时候,我已在馆中昏睡了很久,后来得闲又听到我在里头自言自语,他吓得不敢动,也不敢张扬出去,只得战战兢兢守在原地。最后阿云和紊紊及竹君进去,紊紊要来拉我,而我直接举剑朝她身上劈,定云为了挡剑,就捱了我一剑!
因为杀了陈觉,我想我已经吓得快疯了!我彻底失态了,不顾紊紊和竹君都在,我坐在榻上双手死死把住阿云的双肩,鬼火般的眼逼视着定云,命令她道:“道人!朕快给那陈觉的魂缠死了,阿云!你以前曾施展过你那法子拘制鬼魅,如今你再替我抓到陈觉,救我一救!”
阿紊的美目带着些倦意瞧着阿云,慢慢开口道:“妹妹,你既有那法子,快使出来,去了那鬼物,圣上也好平安!”
定云摇摇头,叹了一口气,道:“我那是江湖把戏,你竟也信了,唉!皇上,人不能亏心,否则任你怎样都没用!”
“陈觉以前是和我交好,我也很欣赏他呀!要不是为着这旧交情,他的仕途能混得这么顺吗?我……”我咬了咬唇,狠声道:“他这误国的贼,我并不曾亏心!他做了那么多恶事,只是…朕想到他过去的伶俐之处,还是时时有些替他心疼呢。”
“病在你心里,这回我没法子——”阿云想一想,长睫向下,连余光也不曾看我,仿佛一个外人,只是在我手里接了一桩生意似的,口气冷得不能再冷,带着压不住的幽怨:“待我给你跳一阙傩舞,驱驱邪气,给你图个心安吧!”
她用那样的口吻,却还是在帮我——一直以来,我却做了多少对不起她的事啊!细算起来,我欠她的情账,三辈子也还不完!
陆紊因病白着脸,嘴角却含了些得体的笑:“对了!耿先生出手捉鬼,什么鬼神还敢留在这里!”
我略笑了一笑,挽了阿紊胳膊,让她靠我坐着:“爱妃!杨保宗虽仙名远扬,毕竟不如耿先生的!阿云这回又救了你的命,你要好好报答人家!等下朕叫人到清晖殿把当年江为先生留的保命神丹拿出来送给爱妃,你服了就定会没事了!”
定云颇有深意地看了我和紊紊一眼,便叫竹君准备吹奏巫家傩曲,她自己则如仙鸟、灵蛇,用上轻功跳了一段傩舞,舞步迅疾,曲声焦郁,如此哀绝之音为我此生仅见。她玉颜不改,气质文秀,驻颜如神,虽四十许人,看来不过二十余岁——我一时又怀疑她真是仙人,想自己现在这样,只有自惭形秽的份儿!她伸出那如玉的纤手,紫粉色的长指甲保养得宜,一如往昔,起舞时她的双手就似春兰怒放一般,美得绝俗,轻易的勾走了我的魂!她指间升起浅蓝的焰火,起灭随她心意——我虽知道,这蓝焰是她弄的,和陈觉的怨灵没一点关系,但心里是真踏实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