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退维谷,心中的焦郁难以排解!周军攻下正阳,又到下蔡去建浮桥。为了占据有利地形,我急忙命林仁肇带着几千死士去抢——过了好一阵消息才传回来,因军力拼不过,又没抢到,周主移到下蔡,堂而皇之建了“行在”!
下了朝,我去找钟后。钟凝烟见我愁闷不已,就提出现在是重用老大弘冀的最佳时机,钟凝烟温婉地向我求告,我也有些心动。自查文徽中毒病废、边镐被削职,朝中缺乏将才,常言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皇弟景达和大儿子弘冀,理应是我考虑重用的首选之人!可是,不到最后关头,我怎么可能让自己人上阵与敌将拼命?
此番刘彦贞战死后,我也谋虑了不少!南方将士虽智谋有余,但体力不如北人。更兼唐国养士之心甚诚,将士们平时都过着安逸日子,训练敷衍,打起仗来一击即溃,意志不坚,各怀私心,毫无斗志!还有将领派系太多,有父皇的老部下、从闵地、楚地投过来的、功臣后人荫封的、从别国投过来暂居的,真正出生在唐国、刀山血海里拼出来的功名是少之又少!有的像留从效兄弟俩这样的,一心割据土地自己当诸侯,哪有心思帮我打仗?
刘将军这次,我已吸取了前几次的教训,违了宋国老建议,在队伍中多多重用北人,可竟然还是失败了!南方人败了,北方人也失败!是不是将领们还是对我不夠忠诚?是不是真的到了,非用自己人不可的地步了?
我在昭阳宫陪皇后用膳,心里却想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此时我虽心乱,可因为刘彦贞出兵以前,定云曾经提点过我,我还是可以强行令自己镇定下来。我抱着侥幸,想到幸亏我安排周全!我还布了皇甫晖、姚凤带领的三万人马,诈称十五万压阵,作为刘将军的援兵!重兵扼守清流关,料来周主他们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我想到,那吴越国和杨家原是亲家,一向和我李家是世仇。父皇在的时候,因为他国天火烧宫,父皇没趁火打劫,还雪中送炭,故而关系才好了一点点。后来,为了抢李仁达占的福州之地,我和钱弘佐的人马在那里大打出手,我国费了多少人力物力,他们老钱家却因为李仁达这个反覆小人的另投而几乎白捡了那块宝地。想起这事我就恨的要命,就是这场仗,我方臧循被吴越人斩了,后来查文徽为了报那次的仇,不听陈诲劝告,却误信人言说李贼死后,建州空虚,这才纵马进了建州,坠马被俘!由此我们两国彻底成了死敌!这回周主下诏给我邻国,要他们出兵助饷来攻我,别人都是稍稍出力,不足为惧,唯独钱弘佐之弟钱弘俶那厮,趁机打我们最为卖力!
没过几天,一个春夜里,我果然接报,吴越人围了常州,攻打甚急!已经打到常州城下,把团练使赵仁泽给抓了!派谁为将去救呢?朝里众臣是争论不休。我想到一旦大战起来,弘冀镇守的润州是本次战伇的大后方,老大才26岁,留在那儿有危险!钟后哭着催我召回老大,可将军们认为此时换去润州统帅于军心大大不利!我正在举棋不定的时候,看见一份柴老夫人的上书。命妇上书的情况实不多见!我仔细一看,原来是大将军柴克宏之母,保举其子为将。柴老夫人说,她儿子有当年其父柴再用将军的风范,一定能率兵击退吴越人,守住常州!文末加了一句,若失败,愿立军令状全家连坐!
这下好了,将军的人选有了!我提笔批答,定下柴克宏将军,能征善战的陆孟俊将军为副将,立即开赴战场!可把老大丢在那龙争虎斗之地,唉,我实在不安心!我接着又看见了老大的上书,原来老大采用部将赵铎之言,认为他虽年轻,但担任元帅要职,若抛下部队回去,众心必散!再说,他回来了,又该如何安置呢?所以,他表示要和军士们在一起,不打赢吴越人誓不回朝!
我心里打消了召他回来的念头,搁下儿子的上书,忧心忡忡地走出清晖殿,眼下春光正好,可是皇宫的朱门总是锁着,将一切美好,与我这个爱热闹的“寡人”隔绝!如此静夜里,我打发了宁安他们,独自站在残月之下,对着宫前明艳的春花,默默想起老大的样子——
他的身材高大挺秀,五官线条极为利落,高广的额头、笔挺的鼻梁,纤薄有度的双唇,又深又长的人中、下巴的弧度生得极妙,丹青妙手也画不成的。他整体的气质偏于刚猛,只有那双眼,不知怎么,生得秀气,瑞凤俏目,眼角上扬,眸子亮莹莹的,睫毛又长——自他出生起,我和凝烟就在争他长得像谁?凝烟说他长得像我,我说他像凝烟,结果看来看去又都含些影子,却又都不像!
后来,老大长大了,话也越来越少,跟我和凝烟都不怎么亲!我终于知道他像谁了——他像他爷爷,像我的父皇——在他傲如天神的外表之下,藏着与日俱增的雄心!
当年我父皇问鼎吴国的宝位,老大还很小的时候,城中有谶语说:“冀州有真人,开口张弓向左边。”少年的我,也和弘冀一样,暗怀着吞吐天下的心。我猜到开口张弓是弘字,想让弘冀应了此言,于是就把老大“从冀”的原名改成了“弘冀”,这当中含着我对他极高的期望。
作为唐国的大皇子,他担负的一定比别人多,责任也不比别人大。我对他分外严厉些也是有的。长久之后,老大变成一个闷葫芦,他话很少,从来不对别人敞开心门,对比之下,老二就比他强太多了!老大不奉迎极高傲的性子,也不得朝臣的欢心。弘茂在的时候,满朝文武就没一个夸他的!
为了向大家展示我传位兄弟的决心,我先把老大移到扬州,后来景遂的太弟位子定了,我又派他去润州——除了以前去洪州镇守了一阵子外,这么多年他署理宣(安徽、润(镇江二州的事务,除了偶尔回来述职外,人就没离开过润州!
我想着老大手按金鞘宝剑立在月下的样子,一定又英武又神气!忽然好想好想他!儿子已经这么多年没回金陵了,如今又陷于战事,不知他现在怎么样?
我想着好好歇一觉,可是只觉得遍体冷丝丝的,怎么也睡不踏实:梦里素未谋面的柴荣高坐在他周国的金殿上,我国的群臣都跪在下面,我跪在前头,战战兢兢地给他递降表,忽然老大冲上前去,一拳打向柴荣……
我一惊醒来,仍是空荡荡的龙榻,龙涎香的气息飘在殿中,那炉烟幽幽吹散,在窗下的月光里显出近乎青蓝色的烟气。素来爱热闹的我,侧耳细听,只听见外头早起的女子洗衣时捣衣的声音。老大什么时候回来?老大回来,他的父皇不知愁的变成什么样子了?
睡不着了!我自己随意披了件衣,起身自玉杯中蘸些茶水,就在案上将此夜所思写成一首小词:
玉砌花光锦绣明,朱扉镇日锁长扃。夜寒不去寝难成,金炉烟冷自亭亭。残月秣陵砧,不传消息但传情!黄金窗下忽然惊,征人归日二毛生。
我心事就如这案上茶水,少时干去无踪。想必天下能令我不设防,而全盘知我心曲之人,只有那“玉貌鸟爪”的耿道人了吧。
我在无尽的期盼中,等来了这个春日里最好的消息:柴克宏不顾李征古的干扰,抄近路走水路进了常州。将自己伪装成接乔匡舜大人出使回国的船。(其实乔大人早些日子早已回来,但敌方的吴程并不了解乔大人的行程。吴程说两国之战不绝来使,放进了柴将军的船,吴程部将和吴程不合,一见柴将军突袭吴越军,急忙故意将我军引向吴程所在的水寨,胆小的吴程见势不妙就溜了,柴克宏就这样成功击败了吴越人,保住了常州,斩杀吴越军卒万余人,赶走了来犯的吴程、鲍修让等人,抓住了十几个将领。柴将军上报给了老大。弘冀不等我的旨意,直接在润州京口的辕门之外把降将全给杀了!事后,他才打个战表给我。这回,朝里全是夸老大的声音,我心里虽然也高兴,可总也有些不悦。所以,给老大庆功的事儿就压后了。
吴越主钱弘俶听说弘冀处死了他十几个将军,自然是勃然大怒,召见了我方俘虏常州团练使赵仁泽大人!赵大人是个忠臣,他到钱塘见到钱弘俶之后,破口大骂,说烈祖在位的时候,我们唐国和吴越结好,有天地为证!现在你背信弃义趁火打劫,你有何面目见你们先王?(自是指和父皇订过约的钱弘佐,我记得,吴越天火烧宫那年,他是亲口说过的!钱弘俶被他骂的哑口无言,竟无耻地用刀拉开赵大人的嘴,豁口一直开到耳朵处!连他们吴越的元德昭宰相都看不下去了,他亲自给赵大人上了良药,把赵大人送了回来,赵大人这才保住了性命!
看见赵大人的惨状我坐不住了!吴越国战败了还这么嚣张!我愤怒地决定派个大臣去出使吴越,当面质问一下钱弘俶和吴越人,为赵大人讨个公道回来!大臣们个个畏首畏尾,没一个敢去的。我请出天机子姚端的岳父游简言老相国,他是朝里资历最老的人之一,他也不推辞,就要出发赴杭!
我却忽然改主意了,赵大人已经这样了,别惹恼吴越人再起兵端就糟了!再说,我们也杀了吴越好些兵将,这梁子可结大了!我越想越怕,赶紧派宁安飞马追回了游老大人,封他儿子为千牛备身,并请他复出,担任中书侍郎,毕竟,这样不辞艰险的忠臣,在这年月,难得呀!
老大没得什么封赏,凝烟心里头一个不平。这点我明明知道,可我也不说破:群臣这回都说,自周主南侵到现在,老大是唯一有功的人,还有人写匿名信,要我换掉太弟改立老大:“不立弘冀,无以服军心”。然而这对我来说是个艰难的抉择:景遂干了这么多年的太弟,朝中不说别个,只宋国老他们一派就都是拥护他的。本来我听父皇的话传弟不传子,就有许多人说我虚伪,现在储位真的换上儿子,怕是朝臣的唾沫星子都能把我淹死!
所以,昭阳宫里,我避过了凝烟的眸子:“老大还是暂时不回来的好!”
朝里的事太复杂了!绝对不是阿烟少吃几顿好东西、停几个月女乐就可以解决的!这常州保得不容易啊!柴克宏的主将位置,差点没保住!原因还不是宋齐丘!宋国老认为柴将军不是他的人,一直在朝上非议柴将军,当时,柴克宏还没赶到战场呢,宋老一边在朝上当面“进谏”,一边就擅自叫李征古去传令,命朱匡业代柴将军去常州。柴将军当然不听,李征古竟然仗着宋齐丘撑腰,不仅以监军身份以运送军器为名赖在柴克宏军中,还当场漫骂柴将军,想叫他知难而退!见柴克宏还是不听,李征古竟然假托弘冀的名义说事。幸亏他低估了老大和柴将军的关系,柴将军还没听李征古的话,带兵冲上了战场!可到了常州,柴将军发现士兵久不训练且都是羸弱之卒,李征古提供的兵器质量奇差,涵养极好的柴克宏只是质问了李征古几句,李征古却梗着脖子强辩,声音比柴将军还大!
这件事儿,要不是老大实在忍不住,为给好友出气在给我的表文里提了,我还被蒙在鼓里呢!军械是头等大事,朝里都是足额出的钱银,为何李征古运送的兵器会差成那样?原因不言自明!出了这事儿,说我心里不记恨李征古,那是绝不可能!可是,我还得压着,他背后有宋国老,现在周主逼得那么凶,千万不能窝里斗!宋齐丘的势力可不好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