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人坐在燕云馆,朝上的消息却是由宁安天天传给我的。这日稍晚些时候,我冷着心再次看了一通太弟新写的《乞辞位归藩表》,写了一大通劝慰的话,叫他继续好好干,千万别推托!末了,点了几句重话,料来他这阵子不会再写这种上书了!写罢扔在发回的奏书里,便早早拥着定云歇了。
然而,这一夜注定不安然!我得了个梦,梦境险恶万分,以致于我一直怀疑,这个所谓的梦是敌国方士用秘术对我作的圈套!然而噩梦醒时,了无痕迹,却着实触动我心中隐微,对谁都说不得——就连耿道人,也说不得!
这梦境起于一团蒙昧。我只见团圝明月悬于中天,怎么仿佛又在秋日里了。我依稀忆得方才与冯延巳兄弟及韩大人饮酒谈诗,散席之后,他们几人不知哪去了,只有我一人踏着一地枯叶而行,忽地起了一阵狂风,卷起落叶,我竟也身轻如叶,一瞬被风卷进就近的一口枯井里去了!
我心知是梦,拼命抬眸,却怎么也不醒!完了,上不见光,下通幽冥,我该怎么办?
手足无措之时,我却见到了当年给我处死的马道元道长!我想,今日落到他手,无论如何也要先告饶再说!于是一袭白衣秀士装束的我,单膝点地跪在青蓝道服的马道长面前——我记得,他当年被我追回处死的时候,正是穿的这身衣裳!我沉住气虔心道:“马道长,当年朕害了你之后,母后也为你殉情去世了!这件事我一直非常后悔!我是真心后悔了!马道长,你看耿氏定云助你的份上,饶赦了朕吧!”
马道元阴笑几声,朝我逼过几步:“皇上好手段!你这一世,将自私自利、假仁假义做到极致,轻易没人看得出!可惜你瞒过世人,瞒不过神明,瞒不过天道!唐国基业,不过三代,你也将被真龙所困,再难翻身!”
马道元凛然出言,激起了我的傲气,我霍然站起,觉得自己又回到年轻时分,泰然立着,叱他道:“妖道莫要胡言诽谤!你当年兴起妖言,拐带太后,你是有罪的!朕是诛杀过许多人,可都不是因为私怨,我那样做,完全是为了唐国!何来假仁假义、自私自利之说!简直是一派胡言!你在人世,朕尚不惧,何况如今?鬼物速退!”
“哈哈哈哈!”马道元扬声长笑:“欺心之言呐!不论别的,李璟啊李璟!你想想,当初你在先帝柩前发誓,兄终弟极,到底是否真心?”
我一时觉得问心无愧,坦然回道:“自是真心,我心敢剖日月!”
“天大的骗局!你心所思,无非三途!其一,稳住兄弟,使其不生阋墙之意;行缓兵之计,令你亲子暗中积蓄实力,伺天下归心,以子代弟,无人不服。其二,你不准你弟归藩,是怕他以太弟之名掌握雄兵,一旦动了野心,则你如身卧虎狼之侧,寝不安枕矣!其三,你静观时局,若唐国可为,你便在你生前伺机撤掉太弟,换上儿子执掌君位;若一旦亡国征兆显现,你便一力推给兄弟,如此一来,保你自身帝系永世立于不败之地!对了…对了,不止这些呢!你还防着你的儿子呢!不到你丧生之日,你绝不肯将帝位脱手,你的儿子不得储位,威信也永远不能压了你,任凭外边风云变幻,你的君位稳如泰山呐!”
我被他说得心乱,挺身强辩道:“我既掌君位,储位存废,在吾一念之间,何用你这九幽之人来置喙?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为儿子考虑多些,为自己谋个平安都是天经地义!”
马道元仰面狂笑,拋了句话道:“有朝一日,定云挡了你的路,也会死在你的手里!”
“不可能!我爱她犹如自己的眼睛,怎可能害她?”我心更慌了,眼里恨得似要喷火,望定了马道元的衣领,伸手向前乱抓:“朕今被鬼魅所制,唐国高士速来救驾!”
我正在意乱神迷之时,只见一个碧瞳紫髯的仙客凭空出现,对我打了个稽首道:“圣上勿惊,吾乃汉家天师张道陵,特来救驾!”又对马道元道:“道友向来通透,今番却糊涂了!天劫未至,汝安可妄动?吾等同去吧!”
我吓得冷汗遍身,一时惊醒,听外边风声呼呼入耳,景遂的上书掉在了地上,我伸手在被里抓住道人的手,她睡得安详——果然将要大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