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孽了!听父皇说,我的亲爷爷李荣外号叫李道者,生前有官不做,偏去当道士,莫非这个儿子……唉!我当下看了,心里有些不乐。于是决定,不等以后加冠礼了,现在就给他取字叫良佐!良佐,贤良的辅臣!这就是我内心对他的指望!儿子,你不懂!像你娘那样当道人,要是遇不见我,她这辈子有何意思?
九月深秋的一个夕阳满天的日子,我听说慕容彦超被郭威击败,自家两口子跳井死了。
我穿着那淡金九龙袍,走在菊花半开的北苑,浓金色的夕阳罩着我孤独的瘦影,远处御湖中的荷花已谢,渐凉的西风中,我的耳边飘来王感化领女乐班歌唱的声音,正是我昔时填的《摊破浣溪纱》一阙: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渌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西风吹堕下我的眼泪,为浴血的亡者、为我苦心维持的大唐国,慕容彦超的死,彻底勾起我心头的隐忧!周国,雄心不小!
走着走着,我步下不稳,喉间胃里一阵阵难受,早吐出一口血来,我自己怕人瞧见,将血痕掩在掌中,这时却觉得有轻轻软软的物件拥上了我的背:“皇上,仔细风凉!胜败乃兵家常事,您别太放在心上!”
原来是李宁安拿了我的浅杏黄金龙盘云披风给我披了,道:“江文蔚大人在崇文院候驾呢!”
我足下乏力,索性倚他肩膀走了一段:“宁安,周国太平了,咱大唐,怕好不了多久了!朕听说,那郭威厉害着呢,周国治得好不说,钱还给他攒下来不少。周国家底厚着呢!朕怕……”
“别怕!圣上!文小何从江湖上打探到准确消息,要我向您禀告呢!”宁安由我靠着,轻轻扶着我走,敦厚地瞧我一眼道:“大好事儿!周主郭威染了重病,已活不了多久了!”
一代雄主又如何?也难逃天命!郭威的前半辈子在汉主刘知远手下当忠臣,后半辈子为了打江山,赔上全家人的性命。于他微时资助过他的大老婆,侥幸逃过了这一劫,算得上与他恩爱了一辈子。可还没等他坐上皇座,老婆就没了。拼死拼活平了内忧外患,为了攒钱,死人活人的钱他都想省!刚太平了,要歇着,这命就眼看要到头了!
听了宁安的话,我忽然想到,郭威只有个女儿,他没儿子了!他万一要是死了,那他们周国,由谁继承呢?这是个大事,今后可以做做文章!
“好!宁安呐,就你这消息最好了!你一会儿去告诉小何,让他多多联络江湖,尽快查出郭威属意何人即位!”
宁安应我道:“是!耿娘娘说您现在的胃病啊,得用汤药才好!一早就吩咐我熬了备在清晖殿里。我早叫竹墨送崇文院了,待会儿等江大人退了,您记得喝!”
我一时甚是动容:“宁安呐,我如今不宁不安,难得你还待我这么好!你放心,朕一直会记得你的好,以后,你有什么难事都要先告诉朕!就算你有天大过失,朕也保着你!”
走了不多时已到崇文院。江文蔚奉命汇报今年贡举的结果。结果我是越看越气!他选中中榜的举子,按制上书言事。结果新人们的上书里面,实际事务是零星几点,剩下的长篇大论是写的什么呢?净是些不带脏字的骂人!这些新人们,个个放着胆子,仔细搜罗着别人的缺点、错处,在文章里大肆诋毁一番,得出的结论是自己比旁人都强,最好唐国的朝廷里只有自个儿,没有旁人!
这些个人,还没做官就染上这样风气,做上了官,能替我干实事吗?我一时极怒,极难得地对着江文蔚发了一大通火,说他往日里的刚直品质如今都不知到哪里去了,选出这起子相互攻讦的小人,简直给咱唐国没脸!
这就叫风水轮流转!自那年江大人因参劾冯延巳被贬,不久老冯他弟战场出事,连累正中被贬抚州,我就复用了江大人。江大人这些年在朝里仕途一直顺风顺水的,在朝上只有他每每义正辞严的发言,像现在这样给我关起门来训,是绝无仅有!谁让他倒运,撞到我心情不好了?
我一生气,气一上头,丢了一句狠话:“罢了本科贡举!”
这下江大人真急了!他这辈子的心血都在朝廷文脉上头:“陛下!贡举不能罢呀!呜呜呜!”
其实我哪是要罢贡举制?只是今科选的人都不称我心罢了!我摆了冷脸,撂句狠话:“今科的贡举,朕是罢定了!江老啊,你信不信?朕以后换朱巩负责都比你强!”
半天一联诗,好物不在多的朱巩,就这样取代了江文蔚,负责明年和以后的贡举。江大人悻悻退了,留给我一个落寞的背影——52岁的江大人很快就离世了!
这发脾气,是一把双刃之剑,训了你,我心里就不难过?我坐在龙椅上,胃里作痛,疼得我冷汗直流。早有竹墨端了定云替我开的汤药送来,我一把端过喝了——唉,命苦呀,哪儿都不顺心!
入冬的时候,我本有些想通了,正要同阿云和钟后等人赏雪,问问定云她那“搦雪成银”的法子到底是怎么弄的?可谁知赏了一半,李府又传了李建勋的死讯。李大人不看好唐国的时局,他临终留话,他说他能在乱世里全乎的死去,已是侥幸!千万别为他修坟植树,免得以后为这个遭殃!
我听了李岳丈留的遗命,悲从中来,但也深觉有理!只得到李府亲奠一场,放声哭了一场,于国于家,于人于己,伤心劳神,黯然魂销!
今冬的雪,下得特别大。北苑与上林苑,罩在一片素白的雪意里。李建勋去世,我哭了一场,好似把元气给哭伤了。这个冬日,我因病只能与炉烟和汤药为伴了。各宫的爱妃都忙不迭地伺候我:水清和曼曼用的是痴情,紊紊是跑前跑后有求必应,钟后是苦苦费神,死守着我——但是,最特别的是耿道人!我这回生病,没敢告诉太医院——连年用兵,多方失利,朝中本就人心浮动;再给大臣们知道,我老是病恹恹的,保不齐有那不安分的人在暗中思变!万一有人提议去投他国,损了我方士气和人望,那我大唐就会雪上加霜!
耿道人平日里清冷的很,这回我悄悄对她说了隐衷,她反而彻底收了性子!以前那些离宫别去的话一句也没有说,反而揽下了我所有的医药之事,对我极尽温存!我裹在黑狐宝裘里还觉得冷,她呢?还是瘦瘦的,身材绝好,三十五岁的人,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脸上岁月痕迹一点都瞧不出来!怕是真有道术!生病一旦好了,又容光焕发的。穿着深紫勾银线飞云纹紧腰裙袄,秀发任意拿一根紫发带子束了,那领口上紫色的风毛飘着,衬得她的脸竟还是极美!她的美手捧着药碗献我,眼眸看向窗外的飞雪:“不急!皇上听下妾一言,你赢得起,也要输得起!人要豁达,才能活得久呢。”
“阿云,你说朕是不是错了?”看她那个谦卑的样子,和以前那个大胆恣意的道人大有不同!但我心却定了,知道她是真心顾着我的,我也不藏了:“这么多回,我们打哪输哪,是不是朕一开始就错了,我就该听父皇的,敦睦四邻,伺机待变?”
“不是的!敦睦是换不回土地的,皇上以武拓境也许没有错!可是你太心急了,这天下战事,变数也太多了!”阿云替我捋了捋额前的乱发,戴好了金龙便冠:“江南的烟水,把人的斗心泡软了。战事一场接着一场,谁还有心打?闵国、福州、楚国,都没自己家好呀!”
“对啊!”我咳了一阵,握手成拳敲了几下桌案,示意道人坐在我腿上:“打死我也不打仗了!我要腾出手,好好搞内务,多攒几年,咱就能富起来,老百姓日子好了,咱唐国自然就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