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着血肉的碗在小几上搁着,我一时觉得金银珠玉半点用也没有——半点指望也没有的我,终于想起了佛力——听说恶鬼怕光!我自己动手,把二楼的宫灯全点亮了,静夜无声,唐宫中那带着牡丹暗香的气息从纱窗中飘进来——北苑的花全开好了,阿云,等你好了,我与你挑灯去赏!
我伤口上全是血,却蘸着自己的血,在她榻前的书案前伏案给她写祈福经——写了几句血就干了,我只觉得头重脚轻,人也坐不动了。我拿白绢缠了伤口,定定坐了一时,只觉茫然失措!
一时竹墨回报,天机子早已不在青龙山,听说蜀地孟氏的地盘上找到了谭国师,天机子去访他,谈论当初紫霄儿子失落的旧事去了!
这下什么指望都没了!我心中仿佛有所宫殿,一时梁倾柱倒,只余一地泥尘!我在她床边哭得伤心断肠,要知道,就算得知边镐战败我也没下半滴泪——湖南本非我有,我根本不怎么伤心!
可是阿云呢?我心中数过诸天佛祖,又数道家仙人,求求你们救救她吧!
我正在大放悲声,定云忽然展眸顾我,问道:“皇上,你是怎么来的?”
我心气一松,定定神道:“说来你不信,我梦见你不好,就急着来了!”
她打量我一遍,看见我小臂的新伤,又凝眸看我的眼:“今后,你留心着慧儿,要他走正道!”
我听了她这话,心猛地一缩,勾起旧病,胃里的积血直泛上来,“哇”地冲口而出,殷红的血点直溅到她那失色的脸上。定云抬手抹向她脸颊,极是凄楚地道:“我知道你待我真心。要不,我也不会老着脸皮再回金陵了。你也不用焦心了,江山也好,人也好,都有定数的。千里搭长棚,人总有散……”
“朕不要和你散!不要!”我眼泪已决了堤,仿佛明日自己就不在这个世上:“你只知道我多疑,为这做了许多恶事,你知不知道,我多疑是为了惜命!我原也没那么怕死,是你!是你让我怕死的!阿云!若没你…我还有什么活头啊!”
定云披着长发,单单薄薄卷在被里,脸色已是白中隐灰:“我已如此,你还来骗我!你爱的是你自个儿,还有你手里的皇权……”
“你真糊涂!阿云!你真忍心叫我不得好死?”我幽幽苦笑,眼里的沧桑她想必已看出了,我狠然注目于她,说出了我对所有人都没说的真心话:“我这样的人,手中不能一刻无权!直到死时,也绝不能松手!一旦真的离了权柄,怕就给人逼到了死期。我若给人赶倒了,李氏倒不一定完,可你…可你和凝烟等人,还有我的儿女,那必是一个也活不成!就算再难、再累,我也得抓紧皇权,这是为了我家不倒;稳着我们唐国,其实是为了我们李家不倒!旁的空话,何必再提!只有如此,我们这一大家子才能得好儿啊!我一时多感,竟连这等话也实告诉你了,你还不信我?!”
定云慈和地望望我,眸中似有无限怜惜,那样的语声如一阵阵花雨逐水而漂:“我也时时望着你好,断舍不得你死。”
“那你就开了心结,好好养着!只有你先好了,我才会好呢!”
接下来的几日我寸步不离地守她,她也认真用药,捱了几日,那晖之带了宋为来,那姓宋的是个旷世神医,几副药下去阿云就见好了。美人纱灯和宝箫被我锁进了内库里,宋为这人,上回泰州事后,我命宁安暗地调查他的身世,竟查到他是宋国老族弟之子!他的才华能力令我深爱,身份却令我暗生忌惮,我不敢多留他,那宋为本身也傲气,不似晖之在官场上曾走过的,油滑得多。
因宋为崇拜我朝的江文蔚大人,我便送了个顺水人情,叫宋为拜了江大人,做他的义子。江大人得知了宋为为我救回皇子,老爷子乐意得不得了,宋公子竟也高兴,当场改名“江为”了。要知道在我朝时兴认义子、改姓,就我本家也改徐为李呢。
现在江大人在我朝是知贡举的,我此举其实已经放江为进朝考官了!
萧阙跑了一趟,没救到边镐这个懦夫,山洪又损了他手下好几百人的性命,好在他把剩余的人带回来了,也算无过。江为要回太湖,我看在阿云份上留他,可是他身体着实不好,自请回去,我也只得依了他,叫刚回来的小何再幸苦一趟送了。
晖之有了宋为的“清心丸”,对阿云的病也算有些助益。她躺了十几日才得起身。幸喜春日尚未过得,我还可以扶她到北苑看牡丹。
这回我瞧阿云弱柳扶风,身子比我差多了,我紧紧挽了她,看她时,她虽已是徐娘半老,却驻颜有术,那韵致,倒比年轻的时候更为迷人。身条犹其特佳,我看从嘉那待年的妾室黄小姐,虽是年轻又极美,论身材实在是打马比不上她的——我的阿云原是练家子,这等好身材不足奇!
我搀了阿云,见她穿了件灰紫色的春裙,那颜色正如春日细雨前的天色,配上身前那些明艳的牡丹,散出唐宫中少有的清雅之气来。她那秀发散着,中间束着同色的丝绸发带,脸上什么也没用,真真是素面朝天,我一时触动柔情,抚背与她立于飘着淡淡云彩的蓝天下,笑道:“道人!你说你有什么好?只要一碰上你,我便不是伤就是病!唉!这么多年,朕早认了!你也认了吧!若后世,记我为纣王,你则为妲己;记我为成帝,你则为合德;若唐国倒了,我不幸当了那陈后主……阿云……依你性子,那时你早跑了……”
“真有那天,我不跑的。你这人性子贼得很!说不定被你猜到势头,自己早跑了!”
“……”我语塞一时,移了话题道:“明儿是吴耀光小爱卿的喜日,钟凝烟躲寺里去了,我就带你去,拉上冯正中和孙晟作陪,这是好事儿,一定别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