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黑衣人索性也就不再遮遮掩掩了,把黑漆漆的斗篷一掀,露出那张似笑非笑,面白无须的圆胖脸庞。
这个人,赫然正是此前出现在围剿青云寨现场的黄连云。
听到代善这嘲讽的话,黄连云并未生气,皮笑肉不笑道:“这世间的郎君有几个不爱平康坊,黄某也是俗人,自然不能免俗。”
代善冷哼一声,慢悠悠的灌了一口酒:“永安帝让本王子伴驾随行,前往玉华山避暑,不知,黄内侍,哦不,”他微微一顿:“黄内侍的主子有什么打算?”
黄连云淡薄的笑了笑,递过去一枚佩囊:“都在这里,王子一观便知。”
代善狐疑的打开佩囊,取出一页薄纸,一字一句的仔细看下来,戏谑一笑:“贵主打的一石二鸟的好盘算,只是,”他将那页薄纸置于烛火之上点燃,看着火苗转瞬吞噬了整张纸,眼看着就要烧到指尖了,他慢条斯理的将那团被火苗裹挟的灰烬扔进香炉中,嗤的一声冷笑:“只是本王子,又能得什么好处?”
黄连云淡淡道:“吐蕃的大位,吐谷浑的国土,不知王子,”他微微一顿,语气变得犀利:“可还满意?”
听到这话,代善精神一振,猛然抄起酒壶,对着壶嘴儿一饮而尽。
就在二人在雅间畅饮之时,屋顶的一片灰瓦被揭开了,一片昏黄的灯火从屋瓦缺损的地方漏了出去。
趴在屋顶上的那个人微微动了一下,缓解了一下发麻的腿,但是他的动作十分轻微,生怕半点声响,惊动了房中之人。
夜色渐深,汉王府里一片死寂,只有前厅燃了几盏灯烛,白墙上蜿蜒出许多道绰约人影,看起来,宽敞的前厅里似乎挤了许多人。
低低切切的说话声透窗而出,似乎还夹杂着几声低吼,这低吼声格外能振奋人心,前厅里一阵群情激昂。
不多时,一道道人影从里头鱼贯而出。
前厅一下子空了下来。
谢孟夏斜靠着坐在胡床里,漫不经心的抬眼看了面前之人一眼,屈指轻叩着食案:“已经先后去了三批人了,后日圣驾出行前,所有的人手都要放出去。”
那人低着头,沉沉应了声是:“公子,咱们都要启程前往玉华山,为何要把张娣留下,咱们留下的人手极少,万一没看住,她跑出去了怎么办?”
谢孟夏毫不在意的嗤的一笑,问道:“那你说说,她跑出去是为了什么?”
那人愣了一下,不明就里的应道:“自然是为了求助,报信,找人救命。”
谢孟夏微微挑眉,淡笑着点了点头:“这就是了,我就是要让她出去报信,找人救命。”
那人一脸茫然:“公子,属下还是不太明白。”
谢孟夏弯了弯唇,露出个冷漠残忍的笑:“那你猜猜看,张娣跑出去后,在张岩去了玉华山,后头又有人她追杀的情况下,她会最先找谁报信救命?”
那人更加茫然了:“公子,属下,猜不出。”
谢孟夏简直无语了,掀了下眼皮儿,恨铁不成钢的瞥了那人一眼:“蠢货。”
那人悻悻笑了笑,尴尬极了。
他要是不蠢,早就不是个无名小卒了。
谢孟夏无奈的长长叹气:“后有追兵,又在十六王宅里,她能去哪,她第一时间会想到哪,殿试放榜的次日,她哥哥不是来找过她一趟吗,不是偷偷告诉过她吗,秦王有意招揽他,秦王必定会找到机会把她救出去的,让她忍耐几日,等几日。”
他胸有成竹的望住那人,阴沉沉的一笑:“所以,你说,她跑出去会找谁?”
那人终于恍然大悟了:“对,正好秦王没有去玉华山,他一定会想法子帮她,强抢民女这么大的把柄,他怎么舍得让给别人。”
谢孟夏和那人相视一笑,阴恻恻道:“就是不知道那是别人的把柄,还是他自己的催命符了。”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大半夜的,汉王府里在商议着事情,秦王府里也没有闲着,甚至于比汉王府里的气氛更加肃然而紧张。
秦王谢晦明正襟危坐着,扫了面前的众多幕僚一眼,没什么情绪的开口:“圣人后日御驾启程前往玉华山,留下本王在京,诸位要提起精神,盯紧各处,万不可出任何差错。”
众多幕僚心神一凛,齐声称是。
这些人心里都十分清楚,这次永安帝上玉华山避暑,留下秦王谢晦明监国理政,这是一个大好良机,能否就此出人头地,就看着几个月了。
其中一人越众而出,打着胆子苦口婆心的劝说谢晦明:“殿下,圣人去玉华山避暑,单单留下殿下监国理政,这是圣人对殿下的看重,也是殿下的良机,殿下何不趁这几个月的功夫,”他欲言又止,做了个杀的动作。
秦王冷飕飕的盯了那人一眼,又转眸依次盯过其他几人,语露威胁:“圣人虽然离京,可京里的事情没有丝毫能瞒得住圣人的眼睛,你我必须比圣人在京时更加谨言慎行,不能出错。”他顿了一顿,言辞冷然:“没有本王的令,谁都不许擅自做主,别坏了主意。”
那人明白秦王是在敲打自己,也很清楚秦王的意思,并不只是说说罢了,而是真的不许他们擅动,他不禁有点着急。
圣人年近半百了,眼看着就没有多少春秋了,而圣人膝下子嗣繁多,光是十四岁以上的皇子就有七位之多,虽然秦王的生母的身份最为显赫,但是秦王并不是永安帝最喜欢的儿子。
夺嫡之路荆棘密布,圣宠稀薄,胜算也就小了许多。
这回永安帝前往玉华山避暑,留下秦王在京监国理政,这是他们千载难逢的良机,借这个机会提拔一些人,贬黜一些人,不着痕迹的让朝中的风向变一变,局势定然会对他们这一方越来越有利,皇贵妃再适时吹吹枕边风,那储位也就唾手可得了。
想到这里,他心里一阵剧烈的激荡,只觉着无限大好的前程就在他的眼前招手,他盯着秦王要杀人的阴沉目光,不由自主的又开口道:“殿下,这大好的机会若是放过了,以后就不会再有了,还望殿下三思。”
“此事不必再议,你们都退下。”谢晦明不容置疑的沉沉开口,打发了这些惯会摆弄人心,让人不顾一切的往前冲的幕僚。
谢晦明的心里一片清明,他博的不是一个人的前程,是一群人的前程,博的也不是他一个人的性命,是一群人的性命。
如履薄冰这么多年,他不敢行差踏错半步,自然将轻重缓急看的格外分明。
该搏一搏的时候自然是要博的,可是不该博的时候,就要服软示弱,就该循规蹈矩的。
这次圣人上玉华山避暑,留下他监国理政,其实是一把双刃剑,既是他的机会,也是他的桎梏。
他困于长安,自然不能什么事都不做,但也不能不管不问的什么都做。
兰苕也听了半晌议事,给谢晦明端了一碗燕窝,轻声细语的低声道:“殿下,明日还有政事要忙,殿下用了燕窝,就早些安置吧。”
谢晦明没有应声,用手撑着额角,一脸的苦恼之色,抬眼看了看兰苕:“汉王府这两日出来了三批人?”
兰苕点头:“是,前前后后有四十多人,都是往玉华山方向去的,属下等不敢跟得太近。”
谢晦明有些疑惑不解,即便谢孟夏耽于享乐,身边服侍的人多,那也不可能有这么多,这么多人提前去玉华山准备,这件事怎么看怎么透着诡异。
他的目光一闪:“盯紧了汉王府,看一直到圣驾出行,他们一共会派出去多少人。”
兰苕应声称是:“属下等一直盯着那府里。”
天边微明,两个坊丁打开坊门,早就候在坊门门口的百姓纷纷涌出坊门,各自谋各自的营生去了。
内卫司的廨房里,顾辰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收拾随身之物。
包骋在旁边帮忙,时不时的觑一眼顾辰的脸色。
顾辰镇定自若道:“安昌侯府里的事情你都清楚,一会儿你去司使大人跟前回话,我还另有差事,这就得出京了。”
包骋有些不敢见韩长暮,也不敢跟他回话,心下忐忑不安。
昨夜他们在安昌侯府外守了一整夜,一无所获也就算了,姚杳追一只猫竟然还追丢了。
这让他怎么敢去韩长暮跟前触霉头。
顾辰看着包骋七上八下的模样,忍笑道:“怕什么,你在司使大人跟前回话也不是头一回了,一回生二回熟,脸皮还没练得厚一点吗?”
包骋哑然,这不是脸皮厚不厚的问题,这是办砸了差事的问题!
他心虚的干笑两声:“顾总旗,昨夜咱们空手而归,你怎么还能这么沉得住气啊,你见过司使大人惩罚人吗,吓不吓人?”
顾辰放下叠的整整齐齐的短褐,叹了口气:“有什么吓人的,办砸了差事,挨罚是理所应当的,我与阿杳相交数年,还从没见过她跟丢过人,昨夜竟然连只猫都跟丢了,她肯定要想法子把面子找回来。”他转头一笑:“你放心,有她盯着安昌侯府,安昌侯府以后没好日子过了。”
包骋还是越想越怕:“那,司使大人会不会责怪阿杳?”
顾辰瞟了包骋一眼,笑的鬼祟狭促:“你猜。”
包骋顿时觉得自己问了个愚蠢之极的问题。
他鼓了鼓腮帮子,换了个听起来不那么蠢的问题:“顾总器,那安锦月怎么这么沉得住气,咱们都当着她的面离开了安昌侯府,她都耐得住性子,没有任何举动。”
顾辰抿了抿嘴:“也未必就是沉得住气,也有可能是太过心虚,情况不明的时候不敢擅动,唯恐露出什么马脚来。”他转头看了看包骋,叮嘱道:“拿不准的事儿,就去问阿杳,她知道该怎么回话。”
“”包骋突然觉得这内卫司里的人心眼儿都多,这顾辰跟姚杳一样,都是筛子成精,浑身上下全是心眼儿,他俨然就是是内卫司里最傻最天真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