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不可求于骠骑。』过了片刻,裴茂沉声道,『所求于人,必受制于人!若裴氏欲求千秋传家,这一战,就必须先扛过去!』
裴辑心中顿时一跳,旋即肃容以应。
裴茂呼出一口气,点了点头。他显然精神疲惫了,不想要继续谈论这个话题,只是吩咐裴辑,加强警惕,严防四门,绝对不许安邑城中发生任何的动乱,任何人想要搞事,就必须立刻按死。
『若是……』裴辑低声问道,眼神有些闪动。
裴茂闭上了眼,『若是他真的这么傻……昔日有一个奉先……却不知今日可否还有一个奉先……之前那个奉先还有些运道,他这个奉先么……也就如此了……』
……
……
曹军大举而来,对于河东普通百姓来说,是一场灾难。
对于河东诸姓来说,却像是一个选择。
在安邑的中心市坊之内,有一处繁华高楼。
这里是醉仙乡。
也是温柔乡。
雕花的木质大门内透出暖黄的灯光和细碎的乐声。
门前挂着几盏红灯笼,随风轻轻摇曳,投射出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脂粉和熏香的味道,刺激着过往行人的感官。
即便是曹军大军即将来临,醉仙乡内依旧还有三五成群花枝招展的女子,宛如蝴蝶翩翩起舞,她们身着华丽的衣裳,或倚窗而立,或穿梭往来。她们的笑容甜美而妩媚,眼神中流露出勾人心魄的风情,一举一动都似乎在展现着河东的富裕和繁华。
大厅中央,有一个装饰精美的舞台,台上正有舞女在翩翩起舞。她们的舞姿曼妙,衣袂飘飘,仿佛仙子下凡。四周的客人或品茶饮酒,或谈笑风生,偶尔有人高声喝彩,为舞女的表演增添了几分热闹。
丝竹之声悦耳,靡靡之音动人。
在舞台四周,有不少士族子弟模样的人,头戴进贤冠,腰配美玉璋,手拿描金扇,身穿银裘衣,或是对于台上舞女指指点点,或是对于身边美姬上下其手,又或是高声谈笑,尽享欢愉。
这里仿佛是一个脱离尘世喧嚣的梦境。
只需要爽,也只有爽。
城外的乱纷纷,而这里只有醉醺醺。
今日有酒今朝醉。
自我麻醉,就可以忘却一切烦忧。
在醉仙乡的一处私密的雅间之中,窗帘低垂,挡住了外界的窥视。雅间内布置得温馨而雅致,香炉中袅袅升起的烟雾,为这私密的空间增添了几分朦胧的美感。
只不过在雅间之内,却没有美艳的女侍,只有愁眉苦脸的几个中年人,人人脸色都不好看,看着坐在上首,眼睛半闭半睁的裴俊,似乎都想说着些什么,又似乎都在等着旁人先说。
谁能想到斐骠骑和曹丞相之间要搞得这么大?
当年袁绍和曹操相争,也没打烂几个城池啊!
现如今怎么能这样?
这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规矩了?
之前别管袁绍和曹操如何打生打死,但冀州郡县,难道不是只要谁来,挂谁的旗帜就算了事了么?
顶多再负担一些牛酒也就罢了,怎么能像是这一次如此这般的冷酷无情不讲道理?
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每日都是要么这个村寨的农户被抓走,要么就是那个庄园的仓廪被搬空,众人在骂曹操不讲道理的同时,也同样在骂斐潜的见死不救。
让他们更没有想到的是,就连河东本土的大姓裴氏,同样也是见死不救,躺倒摆烂!
雅间之内,陈列华贵,地上绒毯如茵,焚香之炉也鎏金错银,提神醒脑的沉香青烟袅袅,既舒适又暖和。
可是在其中的几名中年人,却像是如坐针毡,相互使着眼色。
裴俊只是闭目不言。
起先大家都觉得让裴俊作为代理人,和裴茂谈一谈,保一保周边的庄子,应该问题不大,可现在问题明显超出了他们的预计……
裴俊没谈下来。
难道说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自家的家当,就如此打了水漂?
安静得久了,众人的眼神就拼命的朝上首之位的一名年长者那里乱瞟,眼神里头多多少少的带上了更多的祈求意味。
上首的长者僵了半晌,终于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有些低声下去的问裴俊道:『奉先贤侄……这曹军侵略各地,劫掠河东,为何这般不留情面?这……我等皆为大汉子民,经书传人,这……骠骑和丞相相争,乃朝堂之见不同,何必连累我等无辜?这……今日奉先贤侄,得见裴公,可有什么章程?还望明示,也好早做些打算才是!』
长者一开口,众人便是连连附和,顿时死气沉沉的雅间之内,终于是有了些活泛的气息。
在众人嘈杂声音之中,裴俊终于是睁开了眼,左右看了一圈,『曹军势大,那是好事啊……声势不够大,如何能撼动平阳,震动骠骑?』
『啊?』
『这……』
『呃!』
裴俊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愕然。
这是觉得河东还不够惨烈是么?
怎么还有一种不怕事情大,就怕事情不大的模样?
长者按捺住心中的不快,勉强笑着说道:『奉先贤侄说笑了……曹军如今无所顾忌,肆意妄为,概因河东之地,非曹军所属,故而荼毒生灵,残害百姓……然河东此处,乃骠骑麾下,骠骑未来之际,难道不应是裴使君裴公来庇护我等么?诸位,是不是此理啊?』
众人闻言,都是纷纷点头应是。
有的人更是忍不住开口附和,表示自己钱粮赋税都交了,就应该受到应有的保护。大概像是在醉仙乡一样,既然老子花钱了,就要像是爷一样被贡起来,要让爷爽了才行,现在不仅是没保护还没说法,那么老子不就是白花钱了么?
裴俊听着众人嘲杂的声响,并没有马上说话,而是轻轻敲着桌案,直至众人渐渐的都停下之后,才低声说道:『关中北地,河东川蜀,何人未缴赋税?更何况……呵呵,汝之赋税,占比几何?』
之前裴茂的话,现在裴俊却说了出来。
似乎一切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
『啊?岂有此理!』
『这怎么能这么说?!』
『某对于大汉之忠,对于骠骑之诚,岂可以钱财多寡衡量?』
裴俊咧了咧嘴,露出了带着些讥讽的笑容。
他找裴茂,和众人找他,其实都是一样的,所求于人。
既然是求于人,那么谈钱伤感情,谈感情伤钱,想要享受上帝的待遇,那么就要付出像是上帝一般的钱财来。如果给个五铢钱就可以当上帝,那么上帝岂不是太廉价了?如此廉价的上帝,还指望能会有什么好的待遇么?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更何况裴俊自己还有这么大一个家当要保全?
裴俊如此,众人都不免有些脸色难看。
裴俊环视一圈,心中也是不免感慨。
这年头,弱小就是罪过!
裴俊咬了咬牙,盯着众人,扔出了更大的『炸弹』,『诸位,曹军将临,骠骑无兵来援!安邑不日将闭锁四门,严禁所有出入!尔等若是没有落脚之处,某便在客栈给诸位留个房间……至于诸位在外庄子……还是早早安排才是!言尽于此,某也是有心无力,抱歉……告辞了!』
说完,裴俊便是起身就走,也不顾众人的挽留。
众人哀哀叫了一阵,然后又是沉寂下来,片刻之后才有人问上首的长者,『这……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什么意思,就这个意思啊!』
『河东有难了,有难了啊!』
众人又是一阵哗然。
片刻之后,便是有人醒悟过来,急急以各种理由起身告辞,然后更多的人散去,如同大难临头的猢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