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老就像是规规矩矩的按照规律在排队,然后碰上了不按规矩排队的,结果发现有些家伙不按照规定排队,竟然获利了,那么接下来是坚持黄老无为而不争,还是说顿时翻脸去相争?
汉初用黄老所无为不争,是因为汉初法律法规根本做不到相争,战国之后,各地混乱且缺乏官吏,没有相应的制度和规范,胡乱作为只会导致民间次生灾害频发,所以才有黄老无为而不争。
民间自然发展到了一定阶段之后,各种无序又是碰撞到了一起,必然相争,黄老以民而治的『无为』策略当然就是继续不下去了。就像是上古时代,各个地方的部落根本碰不到一起,然后在那个时候讲什么国家理念,治国外交有毛用?而等到自然发展到一定阶段,部落和部落开始出现纷争残杀吞并之后,这个时候还怎么无为?
毕竟每个人的立场都不一样。
不同立场的,会对同一件事情产生出不同的看法和解读,也有带来不同处理方式,并且会坚信自己没有错,旁人才是错的。天下绝大多数的事情都是如此,永远无法让所有人在同一件事情上统一看法和解读。
有时候道理确实掌握在少数人手里,甚至是大部分人都达成了共识,依旧会有少量的乐子魂会跳出来发表不同的意见。
永远无法统一看法,但是可以在行动上达成一致。
可以保留意见,但是行动要统一。
不统一,就受罚。
这个达成一致,就必须要更『高』一个级别的干预,所以汉代黄老的策略自然而然的就不适应时代的发展了。
『天地之生物,强食弱,大贼小,智残愚,物之势不得不然也。昔日匈奴兵强,则害于边,掠汉民,朝堂惶惶求亲和,而如今汉强,则屯于边,复阴山,兵锋所指,胡人不敢妄举……』斐潜缓缓的说道,『时也,势也。天地莫不如此,万民莫不如是。黄老之言,可至于内,难胜于外。』
庞山民沉默了很久,才缓缓的点了点头,『骠骑所言有理。故而当下青龙寺,骠骑不欲以老庄而论之?莫非是欲法之?』
斐潜哈哈笑了笑,摇了摇头说道:『亦非也。某说过,乃求其新,这新,是百家新,非一家言。』
斐潜转向黄旭示意,黄旭便是从一旁的护卫那边取一个锦囊来,然后奉给斐潜。
斐潜多少有些恶趣味的将锦囊递给了庞山民,『此乃锦囊妙策也,仙民不妨观之。』
庞山民隔着锦囊捏了一下,有些硬,然后打开一看,发现里面竟然是一卷卷的羊皮卷,『这是……』
『这是可多之士书卷也。』斐潜微笑着说道,『内有转译轩的译文。』
『可……什么士……』庞山民有些发愣,他显然也看不懂羊皮卷上的文字,然后抽出了转译轩的文稿看了起来,过了片刻之后,微微皱眉,『这是名家?』
斐潜笑了笑,『似名非名也。』
庞山民皱着眉,继续看下去。
有人说诸子出道即巅峰,斐潜认为这句话有些正确,也有点不正确。
正确的是因为春秋的时候是比较典型的封建社会,然后各种学术是根据诸侯各地不同的地方特色而出现的,受到其领主或者说诸侯王的支持,于是学说就变得繁复,思想家自然就变得很多。
举个例子来说,比如纵横家,说穿了就是外交家。频繁的出使各国,也频繁的变更立场,每个使者都是巧舌如黄,使用利益杠杆做到军事做不到的事情。
这种纵横家的强悍在延续几百年后,就在大一统环境里被消磨没了。
在华夏大一统的大国环境之中,不会容许有那么几个人在内部搞东搞西的。
但是有个邻居就不是这样了。
东倭在维新之前,各地始终实质割据,纵横术是大名极其重要的工具和武器。这种外交传承一直持续到后世现代。所以在后世近现代当中,有时候总是觉得东倭咄咄逼人,似乎从大清到民国,总是在吃亏,其实研究起来,有很多是吃亏在其外交手段上,这些东倭外交家懂借势,懂大势,懂换立场,懂搞舆论,能软能硬,上能撂狠话,搞暗杀,下能土下座,舔沟子,无所不用其极。
而华夏自春秋战国之后,纵横家就衰弱了,即便是有些隔三差五被烧一回的文献传下来,但是再厉害的文献也没有实操经验,华夏各个封建王朝的对外部门,基本上都是样子货色,再也没有超过祖辈,一帮几乎都没出过国的人在管外交,就像是根本不懂农业的文吏在管农业,被啪啪打脸之后才从头开始学外交。
看了好一会儿,庞山民才将手上的译文放了下来,『骠骑,这……究竟是何意?恳请指教。』
斐潜笑了笑,指了指桌桉之上的棋盘,说道:『诸子百家,便如这横竖之棋盘,后人无数才学艳艳之人,于其上添砖加瓦,涂抹增绘,那么究竟是这棋盘之功勋为高,还是后人之巧思更佳?』
斐潜说着,将棋盘上的棋子一扫而空,『即便是重开新局,依旧是在这棋局之中!』
嗯,反正下得都快输了,干脆找个由头,不下了。
庞山民有些发愣,盯着棋盘。
『咳咳,』斐潜装作咳嗽了一声,然后说道,『仙民可知,除了黑白手谈之外,长安之中还有象棋,还有扑博之术?』
庞山民抬起目光,点了点头。
『这便是了。如今若是将这些象棋高手,扑博妙手皆聚集一处争冠,却只能行此黑白手谈,孰可胜之?』斐潜意有所指的说道,『春秋百家,便如百棋,各有下法,各有其妙,然如今陷于一处,求全责备,其理可通乎?』
『人食百谷,有男女之别,有老幼之差,有上下之分,有聪慧者,亦有愚笨者,有力大者,亦有羸弱者,岂可一概而论之?』斐潜缓缓的说道,『诸子百家,究竟是应先有诸子,方有百家,亦或是先定了百家,方可有诸子?如今天下,又是如何?』
『这个……』庞山民有些发愣,目光游动起来,显然是在思索。
『死文化』是不能进步的,也不能变动的,就如『君子三畏』,它就界定了古代圣贤不可损毁的定理,有异议你可以心中偷偷去想,但是一旦说出来,那就施以『少正卯之诛』,除非整个朝代风雨飘摇,求着改变,不然儒家就是正统,『死文化』就是主流,『一言堂』就是封建王朝的正统。
严格说起来,孔子也不是原创者。孔子也是自称述而不作,但是孔子之后,大部分的后学儒生都是依赖孔子做文章的,这就很有意思了。
就像是某个马猴写三国,顿时有人跳出来,你这个马猴,这一点都不三国!三国应该是忠义,是权谋,是黄沙血染,是同榻而眠,是舌战群儒,是七进七出……
嗯,怎么有些怪怪的……
反正就差不多这样。
所以,必须让华夏的文化,重新活起来,要有更强的生命力,要有更凶悍的战斗力!
在它还未僵死之前,重新让其活起来。
斐潜哈哈笑着,忽然哦吟起来: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嵴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有永叹。
『兄弟阋墙,外御其侮。每有良朋,烝也无戎……』
斐潜指了指桌桉上的羊皮卷,『如今此便是“外侮”……仙民可胜任否?』
想要打赢,想要发展,想要获得更高更好的进步,就不能是什么动不动『不过如此』,亦或是『太过肤浅』,亦或是『奇淫技巧』,然后轻描澹写的说一声『弃了』,『罢了』,就算是完事了。
所有工具,都是要拿来使用的,而不是去崇拜那个工具。
孔孟之道如此,亚里士多德也是一样。
唯心有好的,唯物也不错,混沌阴阳,逻辑思维,一切的一切,都是人类向这个天下,这个世界蹒跚前行的工具!
人食百谷,为何不能有百种工具?
非要只能用一种工具?
只可以下一种棋?
可是偏偏有这么一些人,看见有人说儒家好,便是骂其为儒家狗,看见有人说西学妙,便是骂其为西方奴,听着风来就骂雨,见到一斑就骂全豹!若是问其有何法,两眼一瞪手一摊,老子不懂只懂骂!
庞山民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笑了起来,抚掌接着斐潜的后半段吟唱道:
『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傧尔边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
『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宜尔室家,乐尔妻帑。是究是图,亶其然乎!妙哉,妙哉,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