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昶没有说关中三辅这边究竟能不能按照卢毓的标准去做,而是问卢毓为什么山东士族之下的百姓会比关中更苦,是没有按照卢毓的标准做而困苦,还是按照卢毓的标准做了而显得艰难?
如果卢毓跳下王昶挖的坑,回答说有按照所谓卢毓的标准去做,那么出现比关中差的局面又是什么问题?如果说没有依照标准,那么既然卢毓认为这个标准这么好,为什么山东士族的人不愿意按照这样的标准去做?
如果卢毓转移方向,避开坑,也没有关系,反正不管是卢毓怎么回答,基本上都在王昶的手心里面打转就是了。
卢毓沉默了片刻,或许是意识到坑比较深,掉进去会爬不出来,沉思了片刻,有些无奈的说道:『关中村寨,所用之具,皆所利也,所用之法,皆助农也……』
果然。
王昶微微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所具之利,利从何来?所农之助,助从何出?仅一地之民,可备具乎?盐铁、布匹、曲辕、耧车等农家之具,若无商,何所得?』
『与民同耕,可获庄禾,然关中之民,丰于山东,非两地之农,劳作有别,乃非求其同,而是存其异也……』
『非求同?』卢毓有些难以理解。
王昶点了点头说道:『贤弟六艺,可通射乎?』
『嗯?』虽然有些不明白王昶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但是卢毓依旧点了点头,说道,『略通一二。』
『若今有战,贤弟与精锐弓手同有百矢,以退敌军,两下相比,敢问孰更胜一筹?』王昶追问道。
若是说十根二十根箭矢,卢毓还有可能会觉得不分上下,但是百矢么……
卢毓咳嗽了一声,说道:『自是精锐弓手胜之。』
王昶点了点头,又说道,『若今有百卷书,欲临之,依旧是贤弟于精锐弓手,各持笔墨,孰可胜之?』
『这个……』卢毓似乎有些明白了,『应是小弟略胜一筹。』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王昶笑着说道,『故贤弟同耕于田亩,便如美玉傍石也,嗯……故“同耕”之论,可弃亦……』
卢毓愣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一些什么,但是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什么来。
小农经济,或者说庄园经济,是注定要被淘汰的。
即便是双胞胎或是多胞胎,也有一些区别,更何况是普通的民众?有的人擅长这个,有的擅长那个,根本不可能一样。而山东士族一直鼓吹小而全的小农经济,无非就是为了加强统治罢了,对于这种明显的社会分工需求视若无睹。
社会分工会使得生产力增加,越是细化的分工,会让生产效率提升的更大,这就是后世生产流水线的最根本的原理。
劳心劳力,是有阶层属性的。
同样,社会分工,也是有阶层属性的。
如果认可各有不同,不可『同耕』,那么也就不可能『限商』,商人就是互通有无的桥梁,都限制了,那么差异的问题又怎么解决?
卢毓沉默了很久,然后说道:『如今关中取利于天下,余地困之……更有当下商之利重于农倍之,长此以往,必弃农者众也,此便为“分利”不当是也,不知兄长可有解之?』
王昶摇头笑道,『贤弟所言此等“分利”之弊,非骠骑之弊,乃山东之错也!骠骑得利,便开山辟岭,渡水搭桥,收容流民,复垦荒田,方有当下三辅之丰,庄禾之美,百姓之乐也!』
『骠骑得利,便有兵甲森森,铁骑滚滚,兵锋所指,四海靖平,白波黑山,匈奴鲜卑,西羌西域,北域北漠,但有大汉之旗,便是大汉之地,大汉之威也!』
『骠骑得利,设农工之学,修百医之馆,年年岁岁,寒门子弟可求于学,鳏寡孤独各得其安,战亡之卒以得善后……便如青龙寺之地,若无骠骑所建,又何得你我论于此乎?』
『故,骠骑得利,乃利于天下也,然山东之辈得利,可如骠骑者乎?』
卢毓沉默下来,无言以对。
王昶看着卢毓,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贤弟思政弊,言其策,虽有瑕,亦可贵也……今关中三辅,便如朝阳初生,各行各业,郡县之中,亟需贤才……若是贤弟有意,不妨留于关中,当有所得也……』
王昶之所以愿意陪卢毓辩论一场,除了说看在范阳卢氏,还有之前的交情上,也是为了先期造势。
和卢毓公开的辩论一场,也是给旁人看的……
毕竟当下像是卢毓这样,听闻了青龙寺即将再次大论,又有重新修订经文注解的议程之后,便是奔赴长安的,也是很多。在这些人当中,有一些人自然也会像是卢毓一样,对于关中三辅,对于骠骑将军有一些误解。
这些误解,与其在私底下发酵,还不如拿出来在阳光下晒一晒。
杀菌消毒么。
卢毓拱手,没有继续死缠烂打,对于王昶的言论表示认可,并且也表示会在长安继续驻留……
反正这样的辩论,赢了固然不错,输了其实也无所谓,毕竟卢毓当下年轻。年轻人思想不成熟,认知有不足不是很正常么?
已经在舞台上亮了相。
王昶微微笑着,和卢毓一同把臂而起,然后向外而行,忽然看见了在人群之后的祢衡,便是微微颔首示意。
祢衡拱手回礼。
『噫?是祢正平!』
『正平兄,何不上去参辩之?!』
『正平!上!』
『上!快上!』
祢衡转头过去,看了一眼刚才就像是使唤一条狗一样叫他『上』的那几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回过头向王昶和卢毓拱了拱手,便是分开人群,一言不发的走了。
『欸……』
『怎么就这么走了?』
『正平岂可如此怯战?!』
『正平!正……切,胆小鬼!』
『就是,亏某之前还以为祢正平是个人物……』
『是个屁……』
『唧唧……』
『咋咋……』
王昶看着祢衡的背影,笑了笑,然后便是和卢毓告辞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