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作郎一路慢行。”全绩摆了摆手,夏震被押出了大堂,而他自己继续在堂中阅览卷宗。
“走快些!”刘整一脚踹在夏震的后腰上,将其栽了个踉跄,李宗勉尴尬一笑也不好说些什么。
“尔等以卑劣手段胜之不武!”夏震到现在也没有接到史弥远的命令,对忠义军防备过于松懈,不然他绝对有反抗的机会。
“什么就胜之有武了?让你带着大宋的禁军与我忠义军大肆厮杀一场,最后弄个两败俱伤的局面?看来你还没有认清局势,你只是一个殿前司的虞候,想与我家全帅相提并论还差得远呢!”刘整毫不留情地数落着夏震,在他看来这种靠着殿前犯上爬上来的将领还不如那边境扛锄的屯田小卒。
继,一身血渍的夏震被押送到了选德殿,薛极见状心头凉了半截,看来是赵官家在故意戏耍他们。
“夏卿你怎么弄成了这副模样?”赵昀一脸平静的问道。
夏震看了一眼史弥远众人皆在,心头松了一口气,开始诉苦:“回禀官家,全绩这厮简直是无法无天,夜闯殿前司衙门,杀我衙卒百余,把末将绑缚起来,末将观其行事态度似有谋反之意。”
“哦!是吗?全绩要谋反?”赵昀哼笑问道。
薛极连摆了几次眼色,心骂夏震这武人蠢如猪,还看不清当下的局势,说什么全绩谋反,全绩是什么人?那是赵官家的五哥,精心策划倒史一案的主谋,别提官家对她有多么信任了,还在这儿狂言找死。
“正是,我听那厮扬言要杀入宫中,取代上位!”夏震高声说道。
“大胆夏震,你死到临头还敢在此污言秽语,诬陷忠良!你与梁成大、李知孝、莫泽三人沆瀣一气,贪污国库银两,强抢民宅,其恶天地可诛,其心人神共愤,还不认罪!”赵昀拍案怒骂道。
夏震顿时心头一惊,连连看向史弥远,但老相公如睡着了一般,根本没有理会他。
“官家,末将冤枉,这都是三人胡乱攀咬,末将忠心耿耿啊!”夏震立马开口说了软话,眼神飘忽不定,但史党一列无人与他对视,这让其心头更为急躁。
“哼!你身为殿前司虞候,本应忠君爱国,护卫京师周全,但你与贪官串通一气,残害百姓,弄得朝堂乌烟瘴气,朕要将你军法处置,来人!把这厮拖出去斩首!”夏震成了第一位幸运儿,在宋朝文臣与武官的地位差距很大,文臣有祖训杀不得,但武官可没有人包庇呀。
“官家饶命!末将有话要说!末将……”
赵昀摆手示意将夏震拉出去,至于他想揭发的证据赵昀已经全数掌握,不需要再听他言语惹人心烦。
夏震毙命石阶,殿中的气氛越发紧张。赵昀再次环视史党一众,这种搜寻猎物的眼光让众人深感不适。
“薛卿!”
“老……老臣在。”薛极言语已经有些哆嗦。
“今日之事你怎么看?”赵昀并未急着发难,缓缓问道。
“贪官误国,其心可诛,臣等应引为共鉴,日后恪尽职守,精忠报国。”薛极现在脑中一片空白,所说的话语也只不过是平素华丽词藻的堆叠。
“薛卿说的好呀,若朝堂上下都如薛卿一般想,大宋何愁不兴,百姓何愁不安,家国何愁不富?”赵昀朗笑道。
薛极也跟着尴尬浅笑。
“但,口上说的再好,也要有实际作为才行,扪心自问一句,薛卿做到了吗?”赵昀二指轻敲龙椅,双目直视薛极。
薛极老脸通红,左右憋不出一句话。
“半月前,朕在西城外劫了一笔纲银,是成都府聂子述送给京城某位高官的,合计有七万两,朕便生了好奇,仔细查了一下聂使君,这一查可了不得,这位聂使君到任不过一年大肆收刮民财,圈收地皮,可谓是民脂民膏的刮骨钢刀啊,薛卿你说这种人该如何处置?”赵昀声音越发低沉,语气也越来越冷。
薛极吓得双腿瘫痪于地,双齿打颤:“官……官家老臣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可以理解,毕竟为朝为国这么多年自己攒些家业也是情有可原的,但是一世糊涂就让朕想不通了,大宋何薄与你,你要如此对待朕?数年前你当堂硬朗万分,说是要辞去宰辅之职,是不是当时心中有虚,想要辞官避祸呀?”赵昀可不会放过痛打落水狗的机会,这位薛相平素里爱唱高调,常常与他意见相左,赵昀对其恨的心痒痒。
“老臣……”
“你有什么资格称作老臣,叫你一声老贼也不为过吧,你这些年贪污的证据比方才三人加起来都多,你怎么有脸说出引以为鉴,精忠报国的话语呢?你这么多年靠着欺上瞒下位极人臣,你说朕该不该当堂剐了你!”赵昀说着起身二指直指薛极。
“官家开恩,罪臣知错。”薛极此刻有千般狡辩之言,也无力说出口,他为政确实没有大错,只是性贪罢了。
“唉!朕也不想多与你说了,至今日起宰辅之位给朕留下,你去福州当个教谕,至于家财嘛!”
“罪臣愿意全部捐出,以资江淮军事。”一朝坠入万丈深渊,薛极此刻心态百感交集,若挑一个他最恨的人自然是全绩,他回朝改变了一切,当年就应该极力阻止他去西凉。
“退下吧,即日动身,朕此生不想再见到你,你可明白?”
“多谢官家。”薛极佝偻的腰身缓缓走出大殿,身后的荣华富贵与他渐行渐远,人有三起三落,但他已无机会,他已是花甲之人,此去福州怕是回不来了。
“哼!还有那聂子述,即日下令李埴,给朕罢免了他的职位,送去积石州养马,若马儿有肥瘦,朕还要治他的罪!”
“是,官家。”崔与之嘴角微微一撇,心叹官家还是会雷霆手段啊。
薛极倒台,许多人在大殿也站不住了,纷纷出列自述罪责,赵昀一一处置,绝不姑息。
时至傍晚,赵昀与众臣仍是滴水未进,处置的史党人员已经达到了近百人,几乎涵盖了当朝大多数权贵。
直此刻,参知政事宣缯与通奉大夫胡榘同步出列。
“二位卿家有何事?”
“老臣自觉年迈无力,无法再处理政务,想要辞官乞祠,望官家成全。”这二人都是聪明人,又与史弥远是极为亲近之人,倒史案一出,他们在朝堂上也再无立足之地,倒不如尽早离去,落个好下场。
“唉!要走的朕也留不住,就如卿家所愿吧。”这二人其实都是实干之才,赵昀也不想动他们,但念在二人年纪确实已经老迈,留在朝堂容易受他人讥讽,倒不如给他们先寻个好归宿:“宣卿就以观文殿大学士致仕吧,提举洞霄宫。胡卿就以龙图阁大学士,正奉大夫致仕吧,你二人放心,朕不会亏待有功之臣,且去吧。”
“多谢官家。”两位大学士结伴走出大殿,他们虽然依附在史弥远麾下,但政务有绩,勤政为民,也算是背着奸佞名声的好臣子吧。
值此刻,史弥远身后只剩下稀稀拉拉的数人,但他本人依旧是云淡风轻,等待赵昀对他的最终安排。
但赵昀此刻却将目光落在了另外一人身上:“袁卿。”
“老臣在。”袁韶大步出列,神态毫无惧色,一副坦然态度。
“今日朕判罚了这么多人,你说朕做的是不是有些过于严厉了?”赵昀对这个道貌岸然的老家伙笑问道。
“官家处置公允,众臣心悦诚服,贪渎之人咎由自取,与官家无碍。”袁韶情真意切的回应道。
“嗯,袁卿如此一说,朕心中也舒畅不少,朕还想听一听袁卿对结党的看法?”
“结党想来是朝堂大忌,国之政事于官家来说纷杂繁琐,需要接纳各方谏言,采其良策而施行,用其良法而惠民,而结党营私,便堵塞了朝堂言论,形成了混淆视听的风气,致使有识之士不得谏,有策之人不得说,即便一朝说出,若与结党之派意见相左,利益相悖,那也会受到其人群起而攻之,官家虽有圣心独裁,但耳旁风言风语过多,也会影响诸多判断。
其次,无论是朋党,还是同年党,他们纠结在一起更多的是谋取私人利益,对家国利益置若罔闻,一旦私利过大,他们便会铤而走险,进而形成知法犯法,淹没良知,加之又独尊一人,此人若是心存歹念,更有可能威胁朝堂,祸害天下。
再说史书,无论是阉党,还是外戚党派,亦或者同乡党派,极少有留下好名声的人,清正之人不屑于结党,不愿在皇帝面前生了猜忌……”袁韶的确是论辩的一把好手,道理浅进深出,说的句句都是良言。
“嗯,袁卿所言正合朕心,那敢问袁卿以身作则了否?”赵昀笑盈盈的问道。
“官家,只以结党论,老臣也以结党言,老臣的确与史相有同乡同年之谊,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也全赖史相扶持,但老臣无论在地方,还是在京师为政以勤,恪尽职守,不敢懈怠分毫。”袁韶拱手答。
“嗯,既然袁卿都这般说了,那朕也就列举一二,临安府尹在袁卿上任之前赋税是多少?今岁赋税又是多少?重税盘剥也是良臣所为,若只是如此,朕可以公事论处,但赋税加重,国库收纳如旧,这些多出来的银子去了何处?”赵昀要揭开袁韶这层皮,就要揭的彻底。
“银两皆有迹可寻,老臣未贪一分,官家可去老臣家中抄查,看是否有贪渎罪证。”袁韶这句话倒没有作假,这也是他引以为傲的资本,所收重税他不否认,但得银皆以公事外放。
“是吗,薛极拿银,只言公事,可有凭证,你私自放银,可与朝廷禀报?难道还是朕冤枉了你不成?”赵昀怒目作问。
“薛极官高,又有史相之令,当时家国统筹皆出史相之手,史相要银,老臣岂敢不放?”袁韶还在强辩。
“这就是你所说的朋党弊端吧,既如此你与薛极之流又有何异?”私放官银,不与朝廷报备,这套行政流程本来就是不当,袁韶的强词夺理让赵昀更为愤怒。
“官家非要这么说,老臣也只得认下,但老臣为政……”
“这不是你做错事的借口,功是功,过是过,若人人都功过相抵,那要朝廷律法干什么?你也活了这么大一把年纪了,怎么还是这般小孩脾气,你平素的沉着冷静,谈笑风生去了何处?”赵昀对此嗤之以鼻。
袁韶此刻终究是默言,既然已经搅进了这个泥潭,想要脱身何谈容易,自诩高洁之人,也不看背后爬上来的路是多么的难看肮脏。
“袁韶,朕从未否认过你的才华,但你一心不知悔改,朕也再难用你。你就以少傅致仕吧,也算是对你这么多年来的苦劳的奖赏。”赵昀其实私底下多次询问过其他官员对袁韶的看法,由将其留任之意,但崔与之、全绩等人对其都甚是厌恶,赵昀也不想将其留在身边。
“多谢官家。”袁韶甩袖离殿,心中多有不服,他本是一个有极强执行力的干吏,如此做法他认为埋没了自己。
诸人安顿完毕,只剩下倒史案的案首党魁史弥远了。
“史相!”赵昀姿态已经十分疲倦,但还是强行打起精神,正襟危坐呼唤史弥远。
这是赵昀一生无法越过的一个人,若没有这个人他也当不上皇帝,但既然得了皇帝之权,就要行皇帝之事,任人拿捏为傀儡不是赵昀的性恪。
“老臣在。”史弥远慢悠悠的走到殿中,拱手一拜。
“史相认为朕今日的处置如何?”赵昀语气很平和。
“太轻了,应该杀过几人,以正国法,以敬效尤。”史弥远浅笑回应。
“史相,朝堂之上不可嬉戏,阿育王寺这块地就给你了,你想建坟也好,你想建院也罢,都随你!一应爵位也给你保留着,你依旧是当朝一品,死后也有谥号,如此安排可算妥当?”赵昀再问。
“已经是天恩了,老臣叩谢官家。”史弥远行了一个大礼。
赵昀微微点头摆手说道:“朕今日也乏了,诸位卿家退下吧,史相陪朕说说话。”
继,一众文武离开了大殿,殿中只留二人。
“来人,给史相赐座。”赵昀喝了一口茶水说道。
史弥远则落座堂下,殷勤的看着赵昀。
“史相,朕在相府住了两年,史相对朕的恩情朕永远不会忘记,但朕不是个循规蹈矩之人,这一点想必史相早就看出来了吧。”赵昀曾对史弥远说过二人是同绳上的蚂蚱,也可以看出赵昀不愿走到今日这一步。
“官家聪慧,老臣从一开始就知道,选择官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老臣咎由自取,愧对官家了。”位置越高,选择之时就要顾及很多人的利益,史弥远有时候也是身不由己。
“史相觉得自己是一位好相公吗?”
“谁知道呢,这件事史弥远说了不算,只能等后人评说了,不过官家与老臣不同,老臣行将朽木,这辈子也到头了,该做的事都已经做完了,而官家才刚刚开始,有大把的时间去改变后人的说法,去改变史书的说法,官家认为老臣说的对吗?”史弥远现在已经卸下了包袱,所说的话也全全为赵昀着想。
“史相所言极是,朕绝不会愧对祖宗,也不会愧对江山万民,这一点朕可以向史相保证。”赵昀信誓旦旦的说道。
“官家切莫这么早的承诺,人是会变的,居安思危在得意之时很少会想到,古今多少帝王陷于权色之中,官家自认为能时时保持清醒吗?”史弥远笑问道。
“那该如何解决?朕总不能时时受气吧。”赵昀自然明白史弥远的意思,为君之道古书有载,世人有传,但真正做好皇帝的有几位?
“给自己找一个警钟,一个敢于直言谏上,对家国有利的警钟,老臣是在相位上迷失了,不配做官家的警钟,但眼下就有一人,他似乎一直在朝这个方向努力。官家知道唐皇李世民吗?”
“你是说立一个魏征?”赵昀脑中也勾勒出了全绩的面貌。
“正是,这绝对对官家大有进益。”史弥远很满意赵昀的答案。
“嗯!朕正有此意。史相你怪朕吗?是不是觉得朕绝情无义?”赵昀心中还是有愧,不吐不快。
“官家二字便是答案,既然走上了这条路,那官家就不只是会稽城西门里的赵大郎了,有时候还要更狠绝些。老臣年纪大了,见了太多的事情,故而心中畏首畏尾,没有了当初的热血冲劲,有些事心中想到了却不敢去做,不瞒官家当初选德殿中改诏之时老臣双腿瑟抖,下关失禁。”史弥远提起这一句并不只是个笑话,而是在警醒赵昀,还有两个人没有处置呢。
“哈哈哈,史相也说的太悬了吧,哦!朕还有两事要问史相。”赵昀心领神会,大笑遮掩尴尬。
“官家请讲。”
“郑清之到底能不能重用?”
“可用,有经世之才。”
“关于太后……”
“待若亲母。”
二人交谈了半个时辰,史弥远起身辞行:“官家,老臣这就离去了,若日后有疑问,尽管来书信,老臣知无不言。”
“好,史相一路慢走。”
史弥远恭身缓缓向殿外走去,恍惚间耳旁响起了诸多声音,有韩侘胄,有赵汝愚,有苏师旦,也有赵竑。
这也许是史弥远最后一次上早朝了,也是他上早朝最晚归的一次,但他此刻的心态很轻松。
这样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