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这里，逃离这里，不要再回来。”
董事长的声线着电子音那特有的效果，没有抑扬顿挫的语调听不出任何感情变化，那由合金与线路构成的脸庞面无表情，让人猜不出他心中究竟在想什么。
本以为他会说出什么高论的第一猎人在听到这句话时人都傻了，甚至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什么？离开这里？什么情况？等会等会等会！这事情发展实在太过跳跃了！不是你通过洛斯里克向我传达消息，让我帮你改造那些贵族们的吗？”
“那些贵族抓起来是挺困难的。”董事长缓缓点头道，“他们大多都把自己家设置成了小型要塞，即便是我想不闹出大动静攻略他们的宅邸都很困难，多亏你一手散播的精神污染病毒我才能兵不血刃攻克他们……”
“但情况有变，这座城市已经完了，哪怕天平上牺牲再多人都已经是无意义的事情，所以利益最大化的做法就是带着剩下的人再演一次当初的荒原逃亡。”
董事长头一次耐心地解释道。
第一猎人欲言又止：“那……外面那些人……”
骨人眼眶中的红芒如呼吸灯缓缓闪烁，他平静淡然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
“你是说那些人吗？嗯，那都是受到精神污染后被我所控制的单位，与他们大脑共生共存的植入体会接受我发出的指令信号，不过不用担心这种状态是可逆的。”
“可俺寻思那完全不像是尽在掌控的样子啊……”听着好友如此回答，这个体型魁梧的汉子表情变得古怪起来，他小声嘀咕一句后开口问道，“所以现在外面那副状况，全是因为你玩脱了吗？”
董事长缓缓点头道：“无法否认，我确实没有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既然局势已经无法控制，那么如何减少损失就是现在的第一优先事项。”
“接下来我要解放脑机植入体对他们的控制，放他们自由；而你，我希望你能带着他们逃离这里，在新的地方建立城市活下去……”
他的声线依旧清冷平淡，听不出里面有任何的情绪变化，但不知为何给人的感觉不像过去那样机械僵硬，比以往更多出了些人性的感觉在里面。
第一猎人不禁感觉有些亲切。
遥远的往昔，在他们还领着一群难民逃亡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时，这位友人给他也是这样的感觉。
他会故意在数据库中检索并不好笑的冷笑话拿来鼓舞士气，会像真正的人类一样对待陌生人的态度一样，有着从冷淡到亲切的变化，也会故意露出缺点和不成熟的地方，让他人对他感到安心和实在感错把他当成人来看待，而不是将他视作一个完美不会出错的机器。
与其说是个无心的机器，更像是已经理解感情的人工智能正在努力模仿并融入人类的行为。
只是在经历了大逃亡、经历了同伴的死亡、经历了无数人逝去的种种后，担任起夜之城领袖的董事长变得越来越机械化，不知不觉间反而变成了第一猎人最为陌生的样子。
心中虽然感慨万千，但猎人马上就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可就算我带着他们走了，没有物资补给，在这片冻原上也走不了多远的。”
董事长却用他的电子音发出两声僵硬的干笑：“嗯，这个问题我也早有考虑，如果出现不得不抛弃城市和产业逃走的情况，你看这个……”
合金的指节轻轻敲击着统御王座，接着一道地图投影便呈现在第一猎人面前。
那是夜半球的地图，地图上用红色高亮标注出了许多纵横交错的线条，这些线条每隔一段距离都标注出了一个红点，这样的红点与线段一路延伸，最终一直延伸到昼夜半球的交界之处——晨昏线的区域为止。
“这是夜之城几十年来所做的准备，不断派遣探索队向外探索，最终摸索出一共十三条最为便捷省力的路线，从永夜荒原出发无论是途径月光沙漠、永冻洋还是极点冰原，我都规划好了撤退的路线，并且沿途修建并囤积了大量储备物资仓库，如果省着点用的话十万人也能供得起……”
“连这种事情都准备好了……”对方准备充足到猎人一脸愕然，随即他脸上闪过一丝思索的神色，像是想到什么一般猛地瞪大了双眼：“这种物资量……你从几十年前开始就一直在为这一天做准备？！”
能供给十万人大规模转移的衣食住行物资，可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囤积下来的。
唯一的解释是，这个统领夜之城的最高领袖，将夜之城变成人间地狱的骨人从几十年起，乃至夜之城建立之初，就在防备着有朝一日夜之城崩溃，人们不得不四散奔逃的结局。
“……”
董事长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坐在统御王座上静静看着对方，仿佛是默认了一样。
这怎么可能？！猎人很想这样说，可话到嘴边了才他猛地想起来，过去，在那个带着无数难民大逃亡的时代，逃难队伍里曾经流传着对这位骨人的谜之评价——这个骨人明明超强却过分慎重。
一旦被他判定成是敌人的存在，没有万全的准备，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风险，他都绝对不会去冒险挑战的。
而且不论是怎样的敌人，他都会陷入过度准备的死循环，哪怕难民队伍前面的行经道路上只有数量不过十的虫子盘踞，他都用现成的物资做出了小型火炮阵地，火力洗地了半个多小时才敢继续上路。
“……”念及于此，身材魁梧的猎人不禁感慨道，“我还以为你那过度准备的毛病已经治好了，结果没想到你还是……”
“不，这是他们努力的成果。”
由合金与精密电子元件构成的骨人摇了摇头，或许是因为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他不需要再扮演那个铁血残酷的压榨者角色，也许是有着其他的原因，他表现得不再像当初那样视人命如草芥那般。
“狗剩、阿凛、秋、孟亦然、杰特·法兰、玛奇玛·法兰、安洁莉卡夫妇、霍恩海姆·艾尔力克、葛温、艾丽卡……”
一个又一个名字从他的扬声器中传出，里面不仅有着身份高贵的贵族名讳，也有着身份低贱有名无姓，又或是随随便便起的底层工人的名字。
第一猎人表情逐渐从错愕到惊讶，再变成有些不可置信：“这些名字是……”
他已经隐约猜到了这些名字的主人是什么身份。
“嗯，是为了这个城市的未来……”骨人念叨着，随后摇摇头更正了自己的说法，“不，是因为我的一己私欲而死的人，因为我所创造出的地狱而逝去的生命，他们的名字，他们的故事我都铭记于资料库……”
“这些人……”第一猎人深深看着昔日的好友，他感觉眼前这个骨人逐渐变得熟悉起来，逐渐变成了他曾经所熟知的样子，曾经所熟知的人。
如果他从未失去过人性，那么管理这座都市的几十年，为了未来所筹划的这么多年，究竟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这些人的名字和故事我一次都不敢忘记，无论有怎么样的苦衷，他们都是因我而死这是无法回避的事实。”冰冷的合金之躯这样回复着，不过马上他就被自己的说法给逗笑了：“不过骨人如果搞忘记事情的话，那恐怕问题就大了吧？”
“那你呢？”
猎人缓缓开口道。
“那你准备怎么办？留在这里？”
答案已经不言自明，哪怕不问出口猎人都已经知道对方会怎么回答——当然是留在这里。
“当然是留在这里，留在这座城市。”
看吧，结果不出所料。
他会被困在这里，被困在这座城市甚至葬身于此，他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所以才需要值得托付的第一猎人护送民众离开。
恐怕留在这里的原因是为了防止灾害进一步扩散吧……
第一猎人当然也表示了他的立场：“不行，你也得跟着来。”
“烂好人也要有个限度。”
“虽然你十恶不赦，但任何人都会有走错路的时候，那些误入歧途的人有时候可能只需要别人伸出手拉他们一把，就能把他们从泥沼中拉出来。”
猎人毫不相让缓缓走到统御王座前，死死盯着曾经的好友。
而骨人却摇了摇头，仿佛像是故意挑刺激怒他一般，带着挑衅的意思说道：“这是老好人亚历克斯曾说过的话，可事实证明，被他拉出泥沼的人要不了多久又会回到泥沼中。”
“是啊，但也有不少人被他拉了一把后真的从泥沼中爬了出来。”
两人你来我往，一时间谁也说服不了谁，最终或许是耐心终于耗尽了的关系，董事长忍无可忍地说道。
“如果你不愿意带他们离开，我现在就启动自毁指令，让所有人都葬身在这里。”
第一猎人的眼神骤然变冷，即便明明知道对方可能是在故意刺激他，他还是忍不住将凌冽的杀气毫不掩盖地迸发出来，混合着超凡力量的血气环绕在他周身，因为暴怒情绪的关系不受控制产生了微小的爆炸，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如同炸裂的烟火般。
“你拿他们的性命威胁我？”
他的声音冷冽而沉重，迎着他的杀气，董事长却表现地坦然而又大方：“对，不带着他们走，所有人都得死。带着他们走，你们生，我去死。”
“或者你可以赌一下我最后会不会狠不下心杀掉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