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遗梦(二)(1 / 2)

铜牛挽歌 是月汝呀 10908 字 2023-05-24

秦望舒的出现过于突然,秦苏先是一愣,随即不着痕迹地上下扫视了她一身打扮,然后拧起了似乎修剪过的细眉。

“你是做研究把脑袋做坏了吗?现在室外气温41c,你穿高领和风衣?”她牵起了嘴角,面上表情一言难尽,最后落在了秦望舒的脚上。“很好,你还穿着靴子踩在地砖上,感情真是秦大科学家不用做家务,可劲折腾我是吧?”

秦苏从口袋摸出了一个小小方方的东西,不知道按了哪里,原本黑色的屏幕突然亮起光,照在少女鲜嫩饱满的脸蛋上,越发像是含苞待放的花,可惜长了一张嘴。

“上个月生活费你给了我五千,除去学校不成文规定的收费和我生活费,还剩下三千,但是我承担起了家里钟点工的责任,按照市场价格是一次一百二,一年十二个月,平均下来就算是一个月三十天,一共是——等我计算器算一下——”

“四万三千二。”秦望舒出声道。

秦苏正在点计算器的手指顿了一下,蜷曲起来。她抬起头,抿起嘴角,少女相似的面容被过于鲜活的年龄冲淡,那点子清苦也融入了些甜。

“对,四万三千二。”她重复了一遍,又垂下眼继续输入数字,不到一秒,也可能是几微秒,计算器蹦出来的数字和秦望舒说的一模一样。“看来脑子没坏,那就纯粹是折腾我。”

她话落音后,没等到意料中的声音,不由得好奇看了一眼秦望舒,不料对方面上表情有些微妙。她战术后仰,退了一步,如临大敌道:“我不接受任何丧权辱国条约,也不接受血缘关系的道德绑架,你死心吧。”

秦望舒轻笑一声,弯了弯眼睛道:“你挺高兴的?”

随即,她看着脚下光可鉴人的地砖,想也不想就狠狠踩了几脚,大约是觉得不够,还用鞋底碾了碾,成功在上面留下黑黑的泥印。

秦苏表情突然狰狞,秦望舒见了欣慰道:“钟点工一次一百二,我一个月给你五千,这里去了三千六还剩下一千四作为你的生活费,学校不可能每个月都收费,你还能存下三千,说明绰绰有余,而且你也不是天天打扫。”

她顶着秦苏吃人的目光,在家里逛了一圈,其间不忘把靴子踩得嘚嘚作响,成功留下了一地泥脚印,最后伸着带灰的指腹,走到了秦苏面前,略略弯腰。

“看见了吗?这是我从灶台——没错,就是灶台上摸到的,所以一天一百二的钟点工?”秦望舒勾起嘴角,本就略长的眼睛被上扬的肌肉挤得更是狭促。“一个月剩下三千,钟点工费用我估计不到一千,也就是一个月最多四次?”

她语调拉长,结尾带了些鼻音,更像是嘲讽。然后挺直了腰杆,绝对高挑的身高给了她居高临下的资本道:“一个人生活的痕迹会展现在方方面面中,我怀疑你活动的地方就是房间。所以严格来说,我给你提供了住处,你并没有把房子照看好,按照合约,你应该加倍赔我。”

像是不需要思考,也可能是为了照顾秦苏,她解释道:“正常打扫频率应该是三天一次,一个月十次费用一千二。我给了你五千,你的生活费是三千八,我不清楚现在的物价,但是按照你之前算法,剩下的一千四是够生活的,也就是多下了两千四,这是贪污,你得还我四千八。”

秦苏倒吸一口凉气,她数学本就不好,应该说是对于大多数女孩,数学都算是读书生涯中的一生之痛了。她脑子飞快地过了一遍秦望舒说的话,竟找不到反驳的地方,除了对方是她亲姐这个身份充满了槽点外,她一时间哑口无言。

于是,她沉默了,保持着警惕和战术后仰的姿势,几秒后,她道:“那你真是好棒棒哦,我是不是还要倒贴住你房子?”

她说完后,看见秦望舒还真在思考这个可能性,突然就觉得拳头硬了。她告诉自己,面前这个人除去一文不值的亲姐身份外,最主要是金主给钱,以及她真干不过——顿时就心平气和了。

她笑出了八颗整齐的大白牙,当然这也是秦望舒的功劳,比如在她小升初的时候按着她头去矫正牙齿。她甚至开始觉得,如果哪天受不了秦望舒只会吐槽的鸟嘴,她可以去做迎宾小姐养活自己,虽然可能比较砢碜,但好歹不用仰人鼻息。

“所以你这次从实验室回来,”她顿了顿,又抿起了嘴角,努力让自己的幸灾乐祸不要太明显,但上扬的肌肉仍是出卖了她。“是不是不顺心,发现自己也不过如此,世界之大,奥秘之多,岂是你一个小小的秦望舒能解决的?南村人工智能弃你老无力,公然赶你回家去,太惨了!”

她没忍住笑出了声,又立马憋住,最后以手掩面,只留了一双眼睛在外面。黑色的眼珠子在进了光后,虹膜呈现出一种黑棕色,像是巧克力,甜腻诱人。

“要我说,做人嘛,最重要的还是开心啦。承认自己的不足,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何苦难为自己嘛!”

秦望舒看了她几眼,哼笑一声,意味不明道:“考试了吗?成绩是多少?”

秦苏表情一僵,像是正在播放的唱片机,突然停止,安静之余全是尴尬。乘胜追击一向是秦家的优良传统,尤其是在这塑料姐妹花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秦望舒就着之前被打断的话题道:“我本来以为人只要虚心学习,就可以弥补脑子上的先天不足,但现在我发现,米有百种,人有千样,正是因为如此才构成了这个世界的参差。就好比我刚才说你赔我的四千八,你脑子算过了吗?”

她的话落音,又是沉默。沉默,是今天的秦苏。

她搓了搓手指,指腹上的灰尘均匀地嵌合在指纹中,竟生出几分细腻。她脑中突然闪过金伊瑾的脸,白俏得满是一层腻子粉。

她笑了一声,凝固的空气又开始流动,但半垂着的眼皮子昭示着还没完。“一道这么简单的数学题,你都没算明白?前置条件是你一个月一千四的生活费,剩下三千六是钟点工费用,一个月打扫四次是四百八,剩下三千一百二。赔偿费用按照合约是双倍,也就是六千二百四,这意味着每个月我不仅不需要给你钱,你还得倒贴我一千二百四作为租房子费用——”

她侧了下身子。大大的落地窗带来了极好的采光,阳光落在地砖上像是一地黄金,而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更是说明了地段的优秀,她眯了一下眼,又展开。

“你怎么说?”

其实吵架、不,应该说嘴皮子功夫上,秦苏就没赢过,大概是年轻人比较热血,有冲劲,所以哪怕屡战屡败,也要去屡战屡败。

这种行为在秦望舒看来很奇怪,用一个形象的比喻大概就是伸脸让人打,打完了还不算,换一边继续。所以在前线的时候,她觉得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比她更包容更慈爱的姐姐了,当然,紧张的生活总是需要一些调味剂的。

比如每次嘴仗都是她先撩起,然后看着秦苏捉急跳脚,等她的乐趣得到了满足,便收工歇战,事后还不忘以一种高高在上的胜利者姿态,在秦苏面前感慨高处不胜寒的索然无味。这种欠打的行为在她帮秦苏收拾遗物时,无意中翻到的日记本里生动的用了一个字描述:贱。

那时的她有点小触动——她果然是如此出色的国学老师!

大概是真的年纪大了,在这种时候她竟然想到这种事,她神色淡薄地笑了笑,决定大人有大量地放秦苏一马道:“现在是夏天?”

秦苏眉头跳了跳,明知此时应该低头服软,但秦望舒这种给人一巴掌又当做没事人一样的行为,让她嘴倔道:“废话!”

秦望舒又是一阵闷笑,低着的头看不清神色。秦苏不明所以,正当她要说话时,听见秦望舒道:“还真是奇妙,屋内竟然这么凉快。”

她觉得自己拳头又有复苏的迹象,赶忙深吸了一口气,解释道:“我电费没超,一年一千八百五十度电,我记着呢。客厅基本不开,只是金伊瑾今天要来,你知道她那个鸟脾气的。”

她撇了下嘴,想到了金伊瑾和秦望舒那点血缘关系,果然鸟人这个基因是会遗传的。

“是吗?”秦望舒应了一声,听不出喜怒,她思索了几秒后,突然道:“一个月电费多少钱?”

秦苏瞪大了眼,握紧了拳头,满脸悲愤道:“你不要欺人太甚!居民用电就是六毛一度,你别指望按照商业给我算,中心地段还二块五一度呢!”

秦望舒噎了一下,商人买卖这事,可以是互惠互利的双赢,也可以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她看得出来,这个世界或者说是这个时代的秦苏,被照顾得极好,好到了与她印象中那个小畜生几乎完全相反。同样是一条生命,这里的秦苏胆大、放肆、鲜活,活成了她记忆中那个秦苏期望的模样。

野花做了一场玫瑰的梦,而以掷骰子决定普通人命运的上帝,终于仁慈了一回,嶙峋的现实也成了浪漫。

她轻叹了一声,微不可闻。增大的年龄给她带来了些微的变化,但她依旧不信神佛,却也矛盾又可笑地记着,人争一口气这事。

秦望舒到底是咽下了嘴边的话,然后抬起手,第一次,重重地压在了秦苏脑袋上。

秦苏身子一震,在她的记忆中,这个姐姐是生疏、游离的。她从记事起,看到的亲人就是秦望舒,也只有秦望舒。七岁的年龄差在孩童时代被无限放大的代沟,以及秦望舒并不会带孩子的模样,让她从一开始就感觉到她的存在,是个外人。

于秦望舒,于这个家。

太小的时候,她曾天真地问过少女时代秦望舒,不工作钱从哪里来?小小的脑袋无法思考太过复杂的问题,能想到的只有今天吃什么,明天吃什么,没钱吃饭会饿死这样的眼前事。大抵是秦望舒太过直白又伤人,所以时隔十多年,她仍清晰地记得那件事。

会泛黄褪色的记忆,证明还不够惊心动魄,而书里和电视剧上的悲剧,放在现实中也不会有狗血的倾盆大雨,或是浪漫的鹅毛大雪,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都只是一年里最普通也最常见的一天。

她的姐姐很忙,从她记事起一直到现在。年少时忙着和习题试卷做斗争,她看不懂,只当做是寻常。读书后,大了开始懂事了,偶然从旁人嘴里听到,她姐姐是中科班的,而且是最拔尖的那个。她好奇多问了一嘴,小小的她第一次知道了世界的参差。

有些人生来就是太阳,不管在何种境地,都挡不住散发的光芒。

那天,天气有些闷热,家里瓷砖上挂着水珠,是常见的黄梅雨天,但傍晚的太阳却意外的美。成片的云朵像是大块厚涂的色团,绚丽的色调交织成了梦幻的色彩,是名家得极为亮丽的风景画。

她回到家时,她姐姐已经埋头在书桌上。彼时少女的身形已经抽条,薄薄的衣服挡不住纤瘦的线条,尤其是弓起来的背脊,略微突出脊骨顺着衣领一路向下。

她看了几秒,没忍住伸手戳了一下。少女突然直起背,像是受到了惊吓,然后猛地转过脸——可能是因为眼镜的存在,她没看清少女的表情,只在反光的镜面中又看到了天边的晚霞。

真漂亮啊!

少女没有骂她,甚至没有说她,只是推了一下自己的眼镜,又转过头继续和作业斗争。她们的交流总是少言的,可能是因为年龄,也可能是因为她太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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