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在愤世嫉俗,每个人都在同流合污,只是他们都沉浸其中,不自知罢了。
秦苏看着金小姐与张雪熟稔的模样,挪着脚步靠了过去。
地窖不算大,秦家村的冬天也不算难熬,平日里积攒下的米煮上一碗稠粥配上些咸菜就过一天。她听过张寡妇说北方,一到冬季便大雪纷飞,雪堆在地上能有半人高,屋檐上都挂满了冰锥。她没见过,但冬日绝对算得上是她众多讨厌东西中名列前茅的存在。
地窖的空气不算新鲜,时间久了会有点憋,而且有股常年不通风的闷呕感。她张开了一点嘴,小小的呼吸着,停在了手电筒完全照亮的地方。
张雪在金小姐这里的待遇不算好,她在第一眼时就发现了,但因为看不太清也无法确定,直到现在——张雪身上依旧穿着那日的衣服,大片的血迹在干涸结痂后成了发暗的褐色,大片大片的晕在衣裙上掩盖了原本颜色,整个人看上去有些灰扑扑的,但一张脸和头发却很是干净。
她瞧着对方被绑得严严实实的模样,倒不觉得金小姐会有这种善心,便想到了秦望舒。
她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受,明明早就猜到了她们两个关系匪浅,但依旧有些不悦。这种不快的情绪很淡,在她还未发现时就闷在了胸口,把心里那点见到张雪狼狈时的小雀跃都压了下去,她觉得自己可能并不是难受,只是对于姐姐这个字眼生出了太多不应该有的期待,从而莫名觉得被背叛。
这个地窖里,没有秦望舒,也没有秦凯,金小姐瞧模样大抵是个不好相与的,她与张雪又有明显的过节,三人关系极其微妙。她说不上好或不好,只知道张雪是个有脾性的人,所以大家都不好,她便觉得好了。
“关你什么事?”果然,张雪嘴里手帕拿掉后,第一句话就满是火药味。
秦苏忍不住弯了下嘴角,又很快低下头掩住。
“你嫉妒?那你也去啊,怂货!”张雪冷笑道。
她身上的绳子绑得格外严实,她眉头皱得都能打出一个疙瘩,可金伊瑾就像是没瞧见一样。进了地窖后,时间的流逝没有感觉,只知道自己被送进来后,秦凯已经送了两次水和食物。
她不笨,在地窖看到金伊瑾时,就隐隐猜到了秦家村的事情怕是与秦望舒有关,而所谓的祭祀也不过是找个幌子掩人耳目让她离开。可心里知道是一回事,情感上又是另一回事,她满肚子的火还未发泄出就被金伊瑾一手帕堵了个严实,美曰其名——清净!
新仇加迁怒,到现在都没有骂上一句娘已经算是她有涵养了。她重重地吐了一口气,转头就瞧见了站在身旁的秦苏,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前有小鬼后见伥鬼,真是晦气。
不知是真被她猜对了,还是金伊瑾比传闻中好相处些,对方这样被她下了面子也没恼,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转头看向了沉默不语的秦苏。
“小畜生。”
这是金伊瑾第二次这样叫秦苏。
秦苏皱了下眉,强忍着羞辱感,抬起了头正视着面前半蹲在地上的金小姐。对方穿了一条很漂亮的裙子,大大的裙摆落在泥巴不平的地面上,拿着手电筒的手腕上戴了一块表,她瞧不清,只觉得和秦望舒给自己的那块模样有些相似。
她想到这里,手不由得往身后藏了藏。突然一束光打在了她脸上,她下意识抬手挡住,切割整齐漂亮的表盘折射出道道荧光。
她转了下手腕,可惜已经晚了。还未等她想明白,就听见金伊瑾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外面第几天了?”
“第四天。”
手电筒的光束一晃,落在她鞋子前。她不安地动了动脚趾,莫名涌起一股羞耻。张寡妇做的鞋哪里都好,千层的底面换作平时在村里谁都夸,却远比不上秦望舒精致的洋靴和金伊瑾的小高跟。
“秦家村有外人来了吗?”
“有。”她约莫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唇瓣翕合了几下,鼓起勇气道:“金小姐愿意和我做一个交易吗?”
对方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手电筒一转,光束直愣愣地打在了身后。没有了散射的光,她干涩的眼睛顿时得到了缓解。她舔了一下嘴皮子,修剪整齐的指甲突然点在了表盘上。
相撞的哒哒声很小、很脆,但地窖足够安静。她才学会看手表,对着上面的罗马数字一个个点过来,轻轻地数数声在地窖响起,等了几秒钟后,她道:“现在是七点半。”
“天亮没多久后铜牛就奏乐了,之后有一伙陌生人绑着秦老爷子闯进来,把她也带走了。”她口齿清晰,话语有条不紊,想来是没少花时间准备。“我知道一些消息,金小姐不知道的消息。”
在柔和的光线下,人物脸上细微的表情都像是一幅被放大的画。秦苏走上前,卡在她眼力极限的范围内,不多不少正巧能看清。
“我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金小姐和她合作过,应该更清楚。”她喉头滚动,咽下发苦的唾沫。手指甲掐在了掌心肉里,顿痛顿痛的,她轻笑道:“她这个人,十分话对外人说不到一分,即使金小姐和她关系不一般,说到底也不过是半分,不能再多了。但我不一样,我是她妹妹,我和她身上流着相同的血,我很清楚她在想什么。”
她见金伊瑾皱了下眉,眼看就要反驳,抢先打断道:“我知道金小姐和她也是姐妹,真要算起来,我和金小姐其实没有任何关系,对吗?”
金伊瑾表情有些微妙。她是知道秦苏这个人的,从秦望舒的口中,简单到不值一提。她想着山中长大姑娘是该如此,光是知晓都算看在秦望舒份上的施舍,更何况轻谈?
金家是商贾之家,她是金家唯一的孩子,也是唯一的继承人。优秀的商人,不会拒绝任何一个对自己有利的交易,她想通这些左右不过几秒时间,便眨了下眼笑道:“秦小姐真是说笑了,有句老古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只要秦小姐想,我们就可以有关系。”
“我这个人最是贪心不过,不知道的都想知道,但你姐姐总教育我——好奇心害死猫。”她拿着电筒的手又转了一下,光束乱晃,脚下的影子突然拉长到狰狞,又立马萎缩成一团,来回变幻,像是生了自主的想法要脱离人。“我不想成为猫,秦小姐能理解吗?”
尽管金伊瑾比预料中要好说话,但秦苏知道对方是个不好相与的。她其实没有做交易的资本,强撑的勇气在时间流逝下也要一点一滴地消耗干净,现在是骑虎难下。
“金小姐和我姐姐也是这样做交易的吗?”她沉默了几秒,又笑开。
商人最是贪心不足,她早在猜到秦望舒的安排后,就能想象出金伊瑾的胃口有多大,她满足不了也不可能满足,所以不能露怯!
秦家村的所有人都知道——秦苏是个乖巧、听话、懂事、最让人省心不过的孩子。她无论做什么,都是因为张寡妇教得善心铺就,不会有一点坏和恶与她沾边。这亏得她自记事起,就本能地懵懵懂懂开始编织谎言,像是蜘蛛结网,十年后网成开始狩猎。
“这天底下的买卖都是亏赚分半,稳赚不赔的叫糊弄傻子。金小姐是个有野心的聪明人,我虽然年纪小,却也不傻,我没有看到金小姐的诚意。”她站久了觉得腿有些麻,走了几步。或许是因为不用直面金伊瑾,她心上骤然一松,觉得格外自在,原本有些羞于启齿的话,也自然而然脱口而出。
“她不喜欢我,不管是面上还是心里都不喜欢。”她忍住了转过头想要看金伊瑾表情的冲动,梗着脖子站在对方身后。“想必金小姐也是,毕竟小畜生这个称呼,是她告诉你的吧。”
闭目养神的张雪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黑色的长发散乱在脸上,顺着脸庞的起伏在地上摊开,像是上好的绸缎。
“我什么都知道,且有诚意,金小姐是不是再考虑考虑?”她转过身,脚边是张雪的头发,秀泽的光亮让人光是看着就忍不住想要摸上一把,是不是如想象中那般顺滑。“这笔交易对您绝对不算亏,我要的很少很少。”
头发和人的皮肤不一样,它没有知觉。秦苏垂眸盯了几秒,不动声色地踩了上去,果然张雪毫不知情。她翘了下嘴角,莫名觉得大仇已报,却没有预料中那般痛快,大抵是身份互换得太快。
金伊瑾的高跟鞋出现在她视线里,她低眉敛目,抬起头就看见过分放大的脸。白皙粉嫩的脸蛋,上面敷了一层薄薄的脂粉,淡淡的香味传入鼻中。她眼神很稳,尤其是对上那怀疑打量的神色,甚至颇为镇定地扯出一抹笑意。
这一刻,秦苏想到了很多人。死去已久的张寡妇,满是风霜的脸上因为愁苦久了,不管怎么笑都让人觉得不搭深处,笑不由衷。冷血寡情的秦望舒,优越的生活和渊博的知识让她能完美地伪装自己,所以十分假话沾上了唾沫也成了十二分的真话,哪怕事情败露那天也总能让人情不自禁地替她辩解。
还有张雪和金伊瑾——每一个人都朝着目标勇往直前,却也都被缠住,然后不得不痛苦挣扎。
“你诈我!”突然出声的金伊瑾打断了她的神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