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铜牛里面藏了个人,已经死了。”他已经知晓铜牛是刑具,虽然没看见这一幕,但他知道秦望舒,她说了就一定会去做,这点上她从来不让他失望。所以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撒一些无关紧要的小谎,她总是会善后。
秦奶奶一愣,手上的力道随之一松,被夏波轻而易举地掰开。她脸上满是不可置信,过了一会儿突然捂着脸笑了起来,嘶哑的嗓音仍是像砂砾磨过,枯燥、难听、乏味、甚至还有些瘆人。可这都比不上她疯癫的神色,又是哭又是笑,可浑浊被阴翳入侵了大半的眼睛却掉不出一滴眼泪,只剩下干嚎。
他没有任何同情心,只是抽了根条凳坐着,眼前的闹剧与他无关,人和人之间的悲欢也并不相通,他只觉得吵闹。但他设了一出戏,一出戏的登场总要一出戏的结束,所以他得忍着。
他曲着手指,在桌上轻轻点着,很有节奏,一下又一下,是在计时。他受了师傅的影响,尽管恨意更多,但很多琐碎的小事却得到了保留,例如对待时间。西洋钟表盛行,师傅不喜欢,所以屋子内从未出现过计时的东西,就因为一句时间不应该被束缚,他觉得无稽之谈,却在师傅死后一直到现在,也未曾碰过手表。
他其实知道,时间根本无法束缚,师傅的话也不过是在害怕。岁月不饶人,但不饶人的又何止岁月?所以钟表每一下滴答,都会成为催命的亡音,他年幼时尚不能理解,但越大后越发现,自欺欺人的美妙。他是像师傅的,哪怕他的恨意从未停止过,哪怕他们的血脉根本不同,但在他身上,师傅的一切都得到了继承和延续,他活成了他最讨厌的人的模样。
“你要什么?”秦奶奶似乎冷静下来,她不自觉歪斜的眼睛很难对准人,每次都需要歪着些脖子。他知道这其实是一种病,但在愚昧封建的地方,大概会被称为鬼上身。
“我要木桶,最好大一些,装满水的那种。”他比划了一下。他对木桶其实也很熟悉,师傅家中院子里有一口井,每日打水挑柴的活都是他来,说是弟子其实也算是半个打杂的仆人,所以他知道自己的要求有多过分,根本不会有这么大的木桶。
“没有。”秦奶奶想都没想便回绝道。她转身要走,又想到了什么,转过头。她眼睛歪斜得有些厉害,很靠近眼尾,尤其是这个角度看上去,就像是大人口中恐吓孩子的妖怪。“小一些的,有两个。”
夏波有些诧异,他没想到秦奶奶竟然会帮他,不过是转念,他又想明白道:“你想去凑热闹?”
她没回答,浑浊的眼睛根本看不出任何情绪,或者本身就是一种情绪。过了一会儿,她道:“他死了没?”
“谁?”夏波故意道。又咧嘴笑了下,“秦老爷子?还没呢。”
她重重哼了一声,满是厌恶的闭上了眼,凹陷满是纹路的嘴皮子动了动:“晦气!”
“桶给你,我要去看看。”她又道,指了下后院,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夏波舔了舔后槽牙,觉得秦奶奶走得太快,和他的计划有些出入,但因为大致方向没错,到底没出声阻拦。他时间算得一向不准,这点也是像师傅学来的,他起先不知,后来专门对着西洋钟比过,竟慢了一倍还有多,一时间他竟不知说什么是好,只感觉师傅老了,是真的老了。
他心情颇好的吹了一声口哨,他拖得时间不算短,真要计较起来,秦望舒应该已经和金城谈完了。她一向会把握时机,权衡利弊这个词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嘴里的话没一句是能信的,他若是聪明些应该早早做好背叛的准备,可他在昨日睡前翻来覆去地想一件事。
这件事很不起眼,却十分关键——秦望舒为什么要来秦家村?她和自己不一样,她在教堂其实有着一定的自主权,这是她手下势力赋予的,也是神父另外一批势力赠予的,这样的她没有理由被逼得和自己一样,来秦家村完成任务,除非另有图谋。
他其实很难理解她对张雪的感情,直到昨日才恍然大悟。她是要保张雪的,无论做什么,其实都是要摘出去,中途或许出了一些差错,但她从始至终都是想让张雪知难而退,而这个“退”又有一定的条件。她在来时曾提醒过张雪,莫名出现的相机又是张雪宝贝之物,可若没有她的提醒,张雪又怎么能来秦家村?
只是一个报社而已,教堂若是要给一个记者穿小鞋,张雪根本毫无反抗之力。所以她需要张雪来秦家村,这份需要吃准了张雪的逆反心理,连同相机也是需要的——他想到这里,又觉得自己可能有些多虑,如果真需要相机,秦望舒完全可以自己带,那为什么需要张雪呢?除非,她需要掩人耳目。
他冥冥中感觉自己抓住了什么,却又擦肩而过,他寻思了一会儿,索性放弃。张雪和秦望舒之间的事,说穿了与他无关,他真要探寻也应该从秦望舒的目的下手。而目前的情况已经很明了,她是主动来秦家村的,而叶大帅也指明了秦家村,天底下能杀人的地方千千万万,为什么就要在秦家村?
他想不明白,只知道秦望舒对秦家村的秘密很是上心,或许秦家村的特殊就在于这些秘密,那换而言之,这些秘密能让他们得到什么?钱?权?还是色?都没有,这才是他最不理解的地方。
说起来,也是好玩,他反应过来此时不是依靠他的聪明才智,完全是秦望舒给的线索够多。就好像是儿时母亲追着喂饭,生怕他饿着了,可他也确实让人失望,直到现在才想通,也因此发现之前自己的推测大错全错。她一点也不危险,危险的反而是其他人,就比如他们表面上共同的敌人“叶大帅”。
他轻笑了一声,晃了晃脑袋,把那些乱麻彻底甩开。或许秦望舒这个人满嘴谎话,但有一点,她真心要合作时的诚意还是格外足的。
秦望舒不着痕迹地扫了一圈人群,并没有看到自己心中的那个身影,顿时觉得面前的金城顺眼了不少。至少相比夏波,办事还是利索的。
就在她考虑要不要反水时,人群中传来一些骚动。她抬起眼,发现竟是秦奶奶。
秦奶奶虽与秦老爷子的那些陈年旧事早就被村子里的人扒了个底朝天,但面上她仍是村长夫人,不看僧面也看佛面。众人见她看到,纷纷让出一条路,一时间也顾不得金城手下人带着的枪,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嗡嗡地响了起来。
眼见她的注意力被吸引,金城又提醒道:“秦作家,以为如何?”
她又看了眼秦奶奶,借着机会再巡视了周围一遍,确定没有夏波的身影后,突然间就想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