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雪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最后努力把自己缩成了一团。她很难形容此刻的感受,在被夏波和秦望舒轻易决定生命时,她有过幻想自己为什么命不好,可真相大白时没有想象中的快意,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苦涩和认命。
他们都曾是乞儿,如今一个大帅面前红人,另一个教堂里最光鲜的信徒和最风光的作家。她想起了秦望舒的话,她或许是真的没有血性,也或许是真不被看起。他们都曾是弱者,在荒唐的世道里狼狈挣扎只为博得一丝喘息之地,没有命运的安排,却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没有指责、轻视、嘲讽甚至辱骂,她却比任何时候都要觉得难堪和羞愧。她想起了秦望舒与她讲的《丑小鸭》的故事,甜蜜鼓舞人心的美梦之下是血淋淋的现实,丑小鸭变不了天鹅,因为从一开始它就是天鹅。她张雪也没什么可忿恨不公的,世道不公,人生而不公,她无论怎么戾吠,都改变不了是狗的事实。
她捏紧了拳头,直到掌心传来一阵刺痛才发现指甲断了一块,犬牙交错的面像是利器,割不开凶性的狼,却能轻易破开无用的狗。狼和狗都是犬科动物,可名字不一样又如何是同一种生物?
她想起秦望舒的话,恍然间又深了一层理解,她是畜生,他们是野兽。
野兽的交锋不会在意畜生存在,张雪的举动不可谓不瞩目,秦望舒和夏波都没有施舍任何一个眼神,就连之前公平的视线都在不知不觉中彻底倒向了一边。或许他们发现了,但在野兽的世界只有同族和食物。
“过惯了好日子,有些记忆也就模糊了。与其问我,秦作家不应该知道得更清楚吗?”猎食者显然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手,他或许看过西方的斗牛,艺高胆大下巨兽与被人观赏的疯牛没有任何区别。“我不喜欢缅怀过去,过往皆是序章,唯有当下才是值得把握的。”
他又指着缩起来的张雪道:“你或许与张雪认识,或许交情不错,但你之前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是不是鬼话连篇惯了,是人是鬼都会分不清?”
“古有易子而食,你未见如何以为假?”她在高台垒砌的斗兽场,捕猎者举着块红布,把她如疯牛般戏耍。吹过的风带着沙砾、尖叫、嘘声,在滚滚的灰尘中她如同得到真爱之吻的王子,褪去丑恶的外皮化作人。满堂喝彩一时安静无声,她鞠躬致谢。
她看着掌声如雷的观众,欢呼喝彩间,不知是为斗牛士精彩表演肯定,还是为疯牛的戏耍而称赞。“我易子而食。”
无聊的时光总是格外漫长,当夜晚盖住了最后一丝光线后,张雪已经睡着了。屋内木柴充足,夏波守在火堆面前时刻拨动几下又填上一些,灼人的热度把周围的空气烘烤彻底后,慢慢向周围扩散,不知不觉间屋内暖和了不少。
他们从正对着大门的方向挪到了三角墙边,巧妙的位置在最大程度上减少了进风的可能,粗糙的墙壁又给予了狭窄空间的安全感,张雪的头发早已烤干,被烘干的帕子绑在了脑后,她睡得很香。
一壶子水从夏波带来到现在,已经快要见底,考虑到没有地方上厕所他们都尽可能地减少了水分摄入,但这在三个人的瓜分之下也相形见绌。包子在秦望舒吃了一个后,张雪到点被喂了一个,剩下进了夏波肚子。
“还有一点。”夏波提起水壶晃了晃,对着不知道在窗边看了多久的秦望舒道。
张雪自觉是个累赘,鲜少喝水,其中四分之三几乎都进了秦望舒和夏波口中。她抬起腿,坐在稻草铺垫的床上,没有和夏波客气直对着壶嘴。细细的水流在火光下晶莹剔透,她掐着量给了夏波,火堆虽温暖却热量惊人,尽管水中的糖分大大增加了他们耐饿的程度,但对一向饮食规律的两人来说也仍是有些不适。
“我守夜,你休息。”夏波见秦望舒脸上有些倦意,开口道。
“别,我经常通宵抄圣经,这点精神还是有的。”糖唤醒了身体的多巴胺,她难以抑制产生了愉悦的心理,舒适的温度让大脑有些缺氧,她犯困的打了一个哈气。
“我本以为你会张雪有点怜惜之情,毕竟你那时候的反应太真实了。”他提过水壶放在了手脚照顾不到的地方。和满脸倦怠的秦望舒相比,他算得上是精神奕奕。
“你觉得我是装的?”
“不,你是真的,只是我有一些误解。”他斟酌了一会儿,解释道:“高权在握的人不会因为底下的百姓而愧疚,但她会因为自己而愧疚。都是愧疚,谁又能说感情的真与假?”
“张雪不信。”秦望舒瞧了他几眼,道:我有一些坏习惯,她知道。我在与她解释深刻剖析自我时,我无可避免的产生了大概所有人都会有的自我感动,不否认你说的是事实,但我也真对她有过愧疚,可她不信。
她轻笑了一下,没什么情绪,只是单纯的一个笑。“她忘记了人会变这件事,凭着以往的认知恶意揣测。我前科累累也实在属实,但你应该明白她是不一样的,纵然一个人谎话连篇可也会存有几分柔软。”
“是吗?”夏波不接她的话,反问道:“所以你就心安理得地继续废物利用?”
秦望舒有些诧异,这点儿不同的表情给了夏波鼓励,他继续道:“这个世道而言,真心值几个钱?”
她深以为然,点了点头附和道:“一文不值。”
随着最后一点水被夏波喝完,秦望舒舔了舔干涩的嘴皮。她靠在木墙上昏昏欲睡,最后不得已想了个办法,闭起一只眼睛,过段时间后另一只眼睛交替,像是轮班。
夏波见她这强打精神的模样暗自好笑,问道:“你平日几点睡?”
她已经成了浆糊的脑子转不动,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夏波的意思。她鲜少体会困得无法睡觉的感觉,细细品味觉得和几次晕过去的经历吻合,都是这样要撅过不撅,徒留脑袋生硬麻木的胀感。
“十点。”
夏波凑上前看了眼她腕上的表,时针已指到十二,难怪她困得厉害。“山神大概率是不会来了,你困了就睡。我守夜。”
人纵然是会变,但多年养成的习惯却一时难改,他并非不信秦望舒先前所言,只是人的情感复杂,往往自己都难以辨别。
秦望舒听了如释重负,她迷迷糊糊地躺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又撑起个脑袋问道:“现在几点?”
指针仍旧是十二却已过半,夏波睁眼说瞎话道:“一点了。”
她放心地躺了下去,让意识彻底陷入一片黑暗。夏波见她是真睡了,压抑在嘴边的哈气终于打了出来。秦望舒二十一岁,他比她年长些,年岁不算大却应当有个会打酱油的孩子,他察觉到真真困意只感慨是上了年纪。
他伸了个懒腰,站起身去窗边,骤然离开火堆,带着冷意的空气让他精神一振,他吹了会儿冷风已经彻底清醒,却不着急坐回去而是看向了这扇拼拼补补的木门。
木门内里没有锁,只剩下了一个废弃的凹槽。他进来时听见门外落了栓,却没有上锁,他们不是秦家村的人,于情于理下这个做法不算过分,但夏波不是个有安全感的人。
他绕着门转了一圈,对着凹槽用手指比划了一番,转回木柴堆,轻手轻脚地翻找了好一会儿,确认没有适合的木头后便抱了一堆柴至门后,根据木头长短比划了门和地的距离,抛出一个浅浅的小坑,一根根顶了上去。
门自外边开,他无法从里边关上,只能用笨方法争取一些保障。木头顶了一排后还不算,他又在上面搭起了架子,确保门被开后掉落的木头能第一时间警示。做完这一切后,他不放心地检查了一遍,才满意地回到了稻草堆。
午夜,正是人最为犯困的时候,他在打了不知道第多少个哈气后,没有意识地倒了下去。稻草被烘得松软,他跌在里面惊起一阵簌簌声,又很快被这沉寂的夜吞没。
火堆的柴够多,尽职尽责地散发着热量,张雪脸上带着淡淡红晕,无疑睡得极为舒适。不知过了多久,预警的木架纷纷落地,木头相撞,声音清脆又带着某种质感。
似乎是有风,摇曳的火光在墙上照出一个清晰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