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耀两地。
祝英有伤,王葛不好去另间屋,两个人都睡不着,一个仰望黑黢黢的屋顶,眼睛难受时闭一会儿,再出神望着;另个已经能侧蜷,蜷麻了,不得不艰难的转方向,面朝王葛。
“去茅房么?”王葛问。
“不。”隔了几息,祝英主动讲道:“杖刑留情了。我是郡兵,受刑就得按军法执行,真那样打,会一杖伤腰,两杖骨断。”剩下的就是留口气遭罪,二十杖正好让人毙命。
对方难得说这么多,肯定是憋屈狠了不吐不快,王葛安静聆听。
祝英又隔片刻,道:“这些年,我辗转于各防戍亭,由一普通郡兵升为伍长、什长、伯长,有两次重伤,以为要死了,哼,命大。非自夸,但我真的不怕艰苦,不惧伤、不畏死,唯独厌恶跟自己人勾心斗角,我以为战争是不断向北攻打就可,没想到背后有冷箭、暗刀子!”
“武职越高,我得罪的人越有权势。这段时间来边郡的权贵子弟很多,谁都清楚他们来做什么!他们要跟底层的兵卒抢功劳,可是凭什么啊!”
“凭什么别人流血、殉难,功劳算成他们的?谁能打、谁怂,难道那些官长看不出来吗?真的不知道吗?”
“荀太守威名在外,是我最崇敬的女娘,没想到,连她也屈服了那些势力,把我调回后方。多安稳啊,哼。”
王葛等待一会儿,确定对方把烦躁控诉完了,才道:“不瞒祝阿姊,来襄平时我以为能见到荀太守呢,可是连郡署都没机会进。”
祝英慢慢翻身,背对,又恢复惯有的清冷。
王葛不在意,按着自己刚才所想继续说:“我才是初级匠师,怎么就以为有机会见到荀太守?”
祝英解释:“不是。太守……很忙,比起出身,她更看重本领。”
“因为我是女娘,我以为制出曲辕犁,算是很强的本事了,荀太守也是女娘,会抽出片刻空闲见我,鼓励我的。如祝阿姊说的,不问出身。可我转念一想,我只看到自己的强处,也如祝阿姊,你也只看到自己的强处。”
“咝。”祝英翻回身,劲使猛了,痛吸口气。
“荀太守跟我们不一样,她站的位置高,看到的是许多女娘的强处。她们中有的人未必比祝阿姊弱吧,比如段娘子?如果有本领的人都爱惹麻烦,惹大麻烦,各个都像我似的想见荀太守,太守先见谁好呢?先解决谁惹的麻烦才对呢?她是一郡官长,把心思整日用到这上头,还有时间忙公务么?”
祝英心虚了,是的,从成为郡兵,得到太守赏识后,她的脾气一年比一年烈,但凡遇到不顺眼的人,只想靠武力解决。这些年被她打伤的人,真没机会报仇、整死她么?不可能的,是荀太守始终分出心思替她向那些势力赔罪。
要北伐了,越来越多的权贵子弟来到辽东郡,如果她照旧这副脾气留在防戍亭,会得罪更多背景深厚的人。她敢断别人前程,别人难道不敢断她命么?
荀太守力不从心了,恰逢王葛把新犁制法呈给辽东郡,推广新犁期间,王葛是辽东郡的功臣。所以太守给她这个任务,让她保护王葛的同时,勉强能算上立功之举。
“你年纪小,竟比我想得深远。”
看来祝英想通了。王葛歉意道:“是我乱说话,祝阿姊不怪我就好。”
“今天的事确实莽撞了,本不用到这种地步的。司马韬的棍械没带内力,伤不到你。那厮不是好人,但在这件事上,我办错了。”县令对她杖刑留情,人情是要还的,肯定不是让她还。好糊涂啊,现在才想明白,如果县令不愿通融,司马韬的求情能管用么?
良久,王葛以为祝英睡着了,对方徐徐出声:“我也是会稽郡人,上虞县。”
“我们是同乡啊。”
“是啊,我们是同乡。”
此时王葛不知,这两句,是对方跟她讲的最后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