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来采访阿扎达巴迪的记者是一个名叫绢江·克洛斯洛德的青年日裔女子,脸色有些苍白,看上去和重病卧床的阿扎达巴迪有几分相似。她穿着医护服进入了病房,先向着形销骨立的波斯人说,自己此次前来只是想要了解更多同阿扎达巴德相关的消息——那个地方是union军新近宣传的战斗英雄麦克尼尔和罗根曾经长期工作过的城镇之一。
“我认识你,克洛斯洛德女士。”阿扎达巴迪剧烈地咳嗽着,每一声都像是要把肺咳出来,“前段时间,我看过一条新闻报道,说是过去有许多人因为误打误撞地知道了天人组织的秘密而被灭口……那里面提到过几个幸存者,你就是其中一员。”
“真正导致这一切长期不为人知的,与其说是天人组织并不怎么高效的杀人灭口行为,不如说是各国……的部分机构,对消息的封锁。”绢江所指的不仅仅是人革联,union和aeu在过去十几年间也出现过疑似发现高达的记录。即便不谈高达本身,亚历杭德罗·科纳的阴谋能够畅通无阻地推行,对于三大国家群而言仍然是个不小的污点。“我们的先人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才重新建立对于新闻、对于真相的信心,它不该在我们这一代人被如此轻易地摧毁。”
绢江的话给了阿扎达巴迪些许启发。身患重病的伊朗人青年于是开始诉说同阿扎达巴德有关的往事——在采访开始之初,他首先声明,自己并不是什么阿扎达巴德惨案中的幸存者,而只是当时恰好外出不在而已。尽管他知道这么说几乎肯定会让那些试图从他身上挖出些劲爆消息的家伙失望,自知时日无多的阿扎达巴迪并不后悔。三大国家群的公民们需要知道伊朗这片土地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那些总是试图寻找猎奇话题的家伙是不会关心千里之外异国公民们的死活的。
罗伯特·史派西是这场采访的听众之一。当阿扎达巴迪谈及自己在union工作的往事时,历史学家忍不住大吃一惊。他以为麦克尼尔告诉他的就是一切,但他万万没有想到,阿扎达巴迪居然是从union太空建筑公司逃回伊朗的。预感到采访的内容几乎一定会跑偏的史派西用动作暗示绢江不要急于那么快地推进话题,免得事后惹来更多的麻烦。已经是死人的亚历杭德罗·科纳不会来报复,但依旧在外太空开疆拓土的太空建筑公司可不会想要让更多人知道那里发生过什么。
有时候死人确实比活人更好用。
“等到全球太阳能发电系统接入伊朗之后,这片土地也许很快就会恢复应有的活力。”上午的采访告一段落之后,绢江和史派西来到医院外散步。在伊朗各方势力争夺权力的内战最激烈时,德黑兰从早到晚都被炮火声包裹,像今天这样的平静对于上一代人而言是无法设想的。“不过,阿扎迪斯坦还有克鲁吉斯地区发生的事情证明,我们有义务消除他们对于未来的担忧。不然,他们就会转而拥抱那些已经危害他们成百上千年的东西。”
“也许是这样。”几个月前的罗伯特·史派西或许会对绢江的观点持中立态度并将其认为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一种仅限于自我满足的慈善。但是,自从他成为阿扎迪斯坦乱局的亲历者之后,一切都改变了。仅用历史学家的冷酷眼光审视着无常的世事还不够,这些远离由三大国家群构建的文明世界的边缘地带的现状必须得到改变。不然,今日风和日丽的德黑兰也许就会成为下一个克鲁吉斯一样的人间地狱,那些欢呼着跑过街道、闯红灯的孩子们就会再度绑着炸弹和臆想出来的或真实存在的敌人同归于尽。“……所有内容,都要如实播放吗?”
“当然。”在死亡边缘走了一遭的绢江没有因此而畏惧,也没有改变初衷。她后悔的是自己做的准备还不够充分、动机过于显眼而且容易引起怀疑。“我们不去报道这些事,他们是不会自己改正的。不能再让那么多人被开发外太空的热血口号和对待遇的虚假宣传蒙骗了。”
戴着眼镜的青年历史学家点了点头,他一直很了解自己这位朋友的性格。事实上,当初他听说绢江突然出了意外、身受重伤时,史派西的第一反应就是绢江一定卷入了和天人组织幕后黑手有关的调查中。假如他当时了解到相关情报,大概也会将那些信息交给绢江而非他人。“我相信你,绢江。问题不在你,也不在你弟弟,而是……”说到这里,罗伯特·史派西回过头大致指了指阿扎达巴迪的病房所在位置,“……我担心他会有麻烦的。揭露真相之后,要承担那个代价的不止是你。”
绢江停下了脚步,张大了嘴,什么都没说出来,仿佛她直到现在才发现这一点。“但……他,我以为他应该会……”
“有那么多本来应该选择用法律手段捍卫自身权益的人会选择私下和解,并不是因为对方给出的价格很公道。”史派西敬佩绢江的勇气,但阿扎达巴迪这样的人所承受的苦难又是绢江从未经历过的,“如果他已经做好了无论发生什么也要承担后果的心理准备,你就当我没说过这些。那么,他有吗?身患绝症是另一回事,可人哪怕到死都有理由爱惜生命。”
“……让我想想吧。”明明要为别人捍卫权益、发掘真相,却可能反过来害了别人,这还是绢江头一次遇到类似的事。此时,她才真正理解了罗根·谢菲尔德的警告,那些警告在当事人感同身受之前也仅仅是冰冷的记录和经验罢了,无法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一定会有解决方法,不是吗?”
罗伯特·史派西建议绢江把和阿扎达巴迪逃回伊朗之前的经历有关的采访先放一放,那些内容很容易得罪union全体太空建筑公司,届时jnn也顶不住那些企业的联合施压。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尽快想个办法让阿扎达巴迪能够在逃脱法律制裁的同时接受治疗,但想找个好心人为一个似乎没什么抢救价值的伊朗人出那么一大笔钱并不简单。
接受了史派西的建议后,绢江重新规划了下午的采访内容。也许讨论阿扎达巴德这座城镇在最近几年的战争中的变化更有意义,至少不会得罪union国内的大人物。阿扎达巴迪也乐得放下他人生中第二沉重的回忆(排在第一位的毫无疑问是阿扎达巴德惨案,他从自己刚逃回伊朗时的所见所闻讲起,那时位于里海南岸的阿扎达巴德还处在iplf的控制下。
“刚回来的时候,我连波斯语都说不利索了。”阿扎达巴迪的脸上似乎出现了笑容,但那笑容在镜头前只停留了片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直到现在我也没有适应这里的生活,这是实话。有时候我也会觉得我疯了……我明明可以找个地方躲一段时间再想办法用其他身份继续留在union工作,或者哪怕没有合法身份也无所谓。你知道,全世界有那么多人排着队想要来union,最差的情况也不过是和他们为伍而已。”
“一定有非常重要的理由让你放弃了union的生活。”绢江对阿扎达巴迪越来越好奇了。这个命不久矣的伊朗人青年也许只是个例,也许代表着某种现象,无论是哪一种情况,他的身上都有着许多值得人们去重视的特点。“union有许多人放弃了发达的城市生活、返回乡村,甚至是躲在更偏僻的地方过着完全远离现代文明的生活,但他们也不会选择来到你们这里。”
“其实也没有那么复杂。所有人都喜欢直接跑到更发达的地方生活,但现在全世界最发达的地方也是靠着很多人的努力而建立起来的。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希望我的家乡可以成为一个让我的同胞有更多选择的地方……如果所有人都只想着逃跑,总有一天大家会无路可逃。假设地球被天灾摧毁了,我们还能逃到哪?月球吗?还是要留下来在废墟上重建世界的。”阿扎达巴迪又剧烈地咳嗽了几声,他的脸色时而红润、时而灰白。“麦克尼尔先生和我说过,他一点都不喜欢跑来劫持union建设成果的寄生虫——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会给他留下这种印象。我们的先人用了漫长的时间走出虚假消息横行的时代,所以我相信我们也许可以再用几代人的时间……让一切好起来。”
罗伯特·史派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绢江身后,让绢江暂停采访,他有更重要的消息需要立即告诉阿扎达巴迪。
“麦克尼尔和谢菲尔德刚刚提出了一个方案,说不定能帮你提供治病的条件。”史派西犹豫不决地低下头看了一眼手机,“先让杰克逊太空工程公司起诉你,然后把你引渡回union受审……接着以治疗gn粒子辐射病的名义把你弄去秘密设施,这样你就有救了。”
“听上去好像是接受人体实验。”阿扎达巴迪淡然一笑,全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很不错的建议,我接受了。不过,只要以后还有机会,我仍然是要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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