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珂不动声色的端起来手中的酒,默默地品了一口,感慨的说道:“不愧是当年周天子才能饮用的酒。”
“入口甘甜,清冽,若山中清泉,如九天之上坠落。”
放下酒杯后,陈珂看着公子惠说道:“如今竟然能够饮一口,已经是珂之幸事了。”
“只是不知,川阳君唤珂前来,所谓何事?”
公子惠看着陈珂面前的就酒杯只是笑笑:“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事情,只是有些好奇。”
他突然感慨了一句:“老夫如今已经是从心所欲的年纪,儒家那群崽子吹嘘孔子为圣人。”
“可圣人也只能够活过这七十二个春秋,我已经越过了圣人的年纪了。”
“活了这么多年,老夫见到的东西不少。”
“陈奉常,你知道老夫明白的最通透的一个道理是什么?”
陈珂微微摇头,脸上带着枉然的神色,但眼睛中却划过一抹好奇,这好奇恰巧能够让公子惠瞧见。
“呼——”
四周的风不断的吹拂着,从院落中吹到这屋内。
屋外,些许枯枝落叶从树上掉落在地上,经过这风一吹,便不知道被吹到什么地方去了。
公子惠只是坐在那里,望着门外院落里的那颗大树。
“这道理便是,靠任何人,都不如靠自己。”
“这天下最不可靠的就是外力,靠山山倒,靠水水流啊。”
公子惠别有深意的说道:“依靠外力终究不如依靠自己,当年纣王最初的时候,也是十分的依靠比干、闻仲二人。”
“认为他们是朝中最信赖的臣子,可是后来当有人在他身边蛊惑的时候,他就信任了新的人。”
“后来,费仲尤浑也是觉着,自己只要凭借着自己的谗言,就能够保住一身的荣华富贵,让纣王信任自己,让自己得到破天的富贵。”
公子惠为面前的陈珂满上杯中的酒,而后笑着说道:“可最后的结果如何呢?”
“不过是落得一个身死的下场。”
公子惠又是意有所指的说道:“反而是当年一直忠心的姬发父子,在看到了比干等人的下场后,毅然决然的选择了起义。”
“后来的事情,想必陈奉常知道的比老夫多。”
“姬发建立了八百年的周朝。”
“你觉着这是为什么呢?”
陈珂只是默默地端起面前的酒杯:“今日川阳君唤我前来,难道只是为了给我讲一个故事么?”
他莞尔一笑:“若只是如此,还请谅解陈某没有那个闲暇的功夫。”
公子惠却是按住了陈珂的手,眼睛中带着些许的沉着。
“陈奉常稍安勿躁。”
他叹了口气,又是锤了锤自己的肩膀:“陈奉常也是一个聪明人,更是一个难得通透的人。”
“我便不与奉常拐弯抹角了。”
“奉常难道就不想要分封么?我依稀记得,当初最先支持分封制的,便是奉常了。”
陈珂斜了一眼川阳君,嘴角突然绽放了一个笑容。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情,原来是这个事儿。”
“我说川阳君啊,您年纪都这么大了,为何还要整这些事情?”
“您又没有子嗣,就算是分封出去了国家,您能够得到封赏么?”
公子惠看着陈珂,眼睛不动,但此时其实他也没有什么时间和办法了。
“我所为分封,不为自己,只是为了这与陛下一同建立起来天下的功臣、以及赢氏的子孙后人而已。”
他的语气中带着凛然大义,就像是一个宣讲着自己内心正义的人。
公子惠的语气听起来高高在上,像是俯瞰着世间生灵的仙神。
“功臣们以及这赢氏的宗亲们,跟随着陛下一同建立起来了这天下,如今却不能够得到分封,这是什么道理呢?”
“难道区区一个列候的身份,就能够偿还这么多年的牺牲么?”
公子惠将话说得大义冷然。
而陈珂却只是嗤笑一声:“川阳君这话说的,让人以为您的情操真的是高尚无比一样。”
“我问您,赢氏的这些宗亲在天下一统的时候,都做了什么事情?”
公子惠一愣,而陈珂的话还在继续。
“若我没有记错的话,如今还存活的赢氏宗亲一共十三位,这十三位中,没有人的先祖建立功业,没有人的先祖为大秦的建立做出哪怕一丝的功劳。”
陈珂站了起来,看着公子惠,神色冷酷。
“你们在天下一统的过程中,不仅没有任何的贡献,反而数次拖累了陛下。”
“你说,你们有什么资格,什么脸面来提及分封制的?”
听了这话,公子惠的脸涨的通红,他看着面前站着的陈珂,却强行压制住了自己的怒火。
“分封血亲,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么?”
“那些郡守难道会尽心尽力的照看大秦的国土么?这世上能够帮助陛下的,唯有我们这些同姓之人了!”
陈珂只是冷笑一声:“同姓之人?”
“当年周天子分封诸国的时候,何尝不是想着分封给同姓之人,如此一来便是可以保住周万年长安。”
“如今呢?当初呢?”
“当初纷争天下的、坐视周灭亡了的,见死不救的,争霸天下、以尊天子旗号,为自己谋求利益的,难道就不是姬姓之人了么?”
陈珂居高临下的看着面前的人,轻笑一声。
“所以,在有前车之鉴的情况下,你怎么能够说出如此荒谬的话?”
“再者说了,陛下将诸王分封出去,难道就能够保证天下长安么?”
他指着公子惠说道:“我便问你,有了周时候的旧例,此时分封出去的诸王还是秦的王么?”
“我再问你,你口口声声仁义道德,满嘴的道德仁义,若是这天下再次大乱,黔首们民不聊生的时候,你会干什么?你会在什么?”
“凭借你这已经埋进了半个黄土的身体,为大秦征战四方么?”
“还是凭借你所谓的“声望”,让那些虎豹豺狼放弃争夺天下这块肥肉?”
陈珂的眼睛怒目圆睁,望着眼前坐在面前的老朽。
“你说,你能够做到哪一点呢?”
公子惠只是坐在那里,此时一个人站着,一个人坐着,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形成了一种诡异的交叠。
“踏踏踏——”
一阵柔和的脚步声响起,人影缓慢的走来,脸上带着从容的神色。
那同样是一个老人。
这个老人身上的气息已经是带着些许腐朽的味道了,让人看着心中便出现了一个词。
“形若枯木”。
“咳咳。”
随着脚步声的响起,咳嗽声的响起,那个老人缓慢的走到了这屋子中。
他轻轻的开口:“陈奉常何必动怒?”
“坐下聊一聊吧。”
陈珂眯着眼睛,扭过头,就看到站在那里,正在缓步进来的人。
川穆候。
也就是陈珂方才所说的十三个仅存的宗室中的一位,这一位的身份地位更老。
但他与川阳君不同。
川阳君能够有今天,是因为在嬴政幼年的时候对嬴政多加照拂。
这一位则纯粹的是因为地位太高,辈分也太高。
惠文王的遗腹子,与昭襄王是一个辈分的。
按照年纪来算川穆候是更元十四年出生的,是如今大秦最年长的人了,硬生生的熬过了几任秦王。
陈珂笑了笑,坐了下来,看着川穆公说道:“当真是没有想到,这件事情中,竟然还有川穆候插手啊。”
川穆候看着陈珂,就像是看着顽劣的晚辈一样。
不在意他语气中的嘲讽,只是笑呵呵的、非常慈祥的说道:“左右不过是为了后世的不肖子孙罢了。”
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说道:“其实我并不知道,为何陈奉常只是一朝一夕之间,就彻底的改变了自己的立场。”
“难道您真的已经不愿意支持分封了么?”
“您就真的不想自己的后人,在未来的某一天,能够获得这天下么?”
这话一出,饶是以陈珂的心智,他的手都是微微的颤抖了一下。
陈珂抬起头,眼神锐利的看着川穆候:“穆候这是什么意思?”
川穆候只是慈祥的说道:“老朽能够有什么意思呢?”
“只是这分封成功的话,您的子嗣不也能够继承您的位置么?”
“谁能够保证,届时您的子嗣、您的国,不会成为下一个“秦”呢?”
“或许他日,便是陈奋六世余烈,出了一个“陈氏子政”,再次将这纷乱的天下一统呢?”
川穆候抬起头,他看着陈珂。
陈珂与他对视,只能够看见川穆候浑浊的眼睛,以及那眼睛中好像已经没有了任何光的童珠。
“陈奉常啊,您是怀疑我,还是怀念您自己呢?”
“您难道就没有这个信心么?”
“赢氏今日能够一统,为何他日陈氏不能一统?”
川穆候轻轻的咳嗽了几声,腐朽的声音在这小小的院子里回荡着。
此时屋外风雪开始飘落,那枯枝落叶继续飘荡着。
院子里的那颗大树不知是什么时候栽种下来的,如今看着感觉像是已经腐朽了。
他的根茎是否坏了,才会让他在冬日看起来已经像是要彻底腐败?
陈珂收回看着外面风雪的眼睛,声音幽沉:“川穆候何必试探我?”
他话音一转,只是说道:“更何况,即便是我愿意又能够如何?”
陈珂的语气中带着些疲惫和自嘲:“你们也太高看我了,我有什么本事呢?不过是陛下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
“你们当真看清楚天下大势了么?”
“你们当真明白,究竟是什么力量阻止分封了么?”
“你们真的明白,真的知道,到底是谁不愿意分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