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宪报》1833年4月6日刊,文艺专栏‘1833年的巴黎音乐季’,《李斯特与黑斯廷斯,虚假与真实的狂热》。
作者:海因里希·海涅。
我常常听各位音乐同好者说,当今巴黎只有三位钢琴家值得认真关注。
即:弗雷德里克·肖邦,这位能够演奏出美妙乐章的钢琴诗人,但不幸的是,他在去年整个冬天都病得很重,几乎见不到他的身影。
然后是雅各布·门德尔松,这位音乐界的绅士,他不需要触摸钢琴就能受到任何地方的欢迎,他的乐声高雅纯净,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似乎真的把自己的才华看作是一种简单的属性,在巴赫的诸多传承者当中,唯有他是最得其神髓。
然后便是我们亲爱的李斯特先生了,尽管他有着种种反常和粗野,他仍然是我们亲爱的李斯特,此时此刻,又是引起巴黎上流社会骚动的元凶。
是的,他就在这里,我们的弗朗茨·李斯特,一切可能的勋章的流浪骑士,哲学和双八分音符的博士,或所有想象得到的怪念头,奇迹的音乐博士,再次崛起的花衣魔笛手,新一代的浮士德,身后总是跟着一只名为贝洛尼的贵宾狗,这就是尊贵的李斯特!
他就在这里,一位现代的安菲翁,他用他的和弦拨动建造巴黎圣母院的石头,使它们聚集在一起,就像底比斯的墙壁一样!他就在这里,一位当代荷马。德意志、匈牙利和法兰西,这三个最伟大的文明,都宣称自己是荷马的故乡,但只有七个小乡镇在争抢吟唱《伊利亚特》的歌手!
他就在这里——阿提拉,他是所有古典钢琴的“上帝之鞭”,它们一听到他到来的消息就颠抖不已,现在又一次在他的手下颠抖、流血、哀号,我觉得动物保护协会真应该好好关照它们!
他就在这里,他是他那个时代疯狂,英俊,丑陋,神秘,可怕,而且常常非常幼稚的孩子,身型高大的侏儒,拿着匈牙利荣誉之剑的疯狂奥兰多。今天听起来健康而明天又会生病的弗朗茨·李斯特,他的魔力支配了我们,他的天才迷歌了我们,他的胡言乱语迷惑了我们自己的感觉,让我们在任何情况下都表现的愿意为他忠诚服务,让人们知道他在这里取得了令人兴奋的巨大狂热。
我们坦率地承认他取得了巨大成功的事实,但是我们如何根据自己的个人观点来解释这个事实,或者我们是否同意,抑或拒绝对这位杰出的音乐大师表示我们的个人认可,对他来说可能是一件极其无关紧要的事情,因为我们的声音只是一个人的声音,而我们在音乐艺术中的权威并不重要。
在上周巴黎歌剧院举办的钢琴独奏会上,迎接他的掌声是多么热烈啊!人们把花束扔在他脚下,他在胜利的喜悦中如此平静地让花束飘落在他身上,然后又优雅地微笑着,把从一束花中摘下来的红色山茶花别在纽扣眼中。
这真是一幅壮观的景象!他在一些刚从阿尔及尔返回的年轻士兵面前这样做了,然而他们在阿尔及尔看到的不是鲜花,而是子弹雨点般落在他们身上。士兵们的胸脯上装饰着他们自己的心血凝结而成的红茶花似的勋章,然而这些勋章却没有如李斯特那样,引起巴黎人对此的任何特别注意。
“真奇怪啊!这些见过拿破仑的巴黎人。”我心想:“当初拿破仑为了引起他们的注意,不得不向全欧洲宣战,而这些人现在却在为我们的李斯特鼓掌!”
掌声,鲜花,荣誉,他们把这些东西全部给予了李斯特,这是多么巨大的一种光荣啊!
然而这种现象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我认为,这个问题的回答应当归属于病理学的范畴,而不是美学的范畴。
在拥挤且压迫的人群中,魔鬼释放出电流般的动作,狂喜的感染力,或许还要加上音乐本身具有的磁性,这是我们大多数人都有的一种精神疾病。
然而,所有的这些现象都从未像李斯特音乐会那样,给我造成了如此深刻或如此痛苦的印象。
我为此专门去采访了一位名医,他的专长是治疗女士们的精神紊乱,众所周知,女士们的紊乱通常是与昏倒与晕厥挂钩的,而这和李斯特音乐会上的表现如出一辙。
我和他谈论了亲爱的李斯特先生对他的观众们施展的魔法。医生神秘地微笑着,他谈到磁、电和触电,谈到一个点燃着无数蜡烛、坐满了几百个洒香水流臭汗的人的闷热的厅堂里发生的传染病,装模作样的癫狂,心痒难熬,凭音乐产生的斑螯素以及其他无法明言的淫秽东西。
我相信,这些问题都与主管贞洁、生育与治疗疾病的神明博纳迪亚有关。然而,或许这个问题的答案并没有深埋在如此惊险的海渊内,而只是漂浮在平淡无比的水面上。
在我看来,不是其他钢琴家不能像李斯特这样成功,只是他们在背后没有李斯特这样努力,大部分钢琴家只懂得弹琴,而不懂得如何‘组织’一场成功的音乐会。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们的‘舞台布景’,比不上我们的弗朗茨·李斯特。
何时安排女士昏倒,何时安排人送花,何时安排人尖叫,在这门艺术当中,李斯特可谓是个天才。
当然,以上这些话,只是我个人的一点小小猜测。也许有李斯特的拥趸会说,海涅,你这个德意志佬压根不懂得什么是钢琴,我们就是拜服于李斯特的高超演奏技巧才激动的晕倒的,他就是拥有着这种近似于神的力量,威力大到好像给我们塞了一百法郎的罗斯柴尔德银行承兑汇票。
很多人以为我会反驳他们的话,但如果你们真的这么认为,那就大错特错了。我不否认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拥有这种魔力的音乐家。
当我在伦敦的时候,我听说了伦敦的阿斯特里剧场内发生的集体性突然昏厥,而一位年轻钢琴家当时刚好在场。国王列席了他的演出,妇女们纷纷拜倒在他的脚下,很多人都为他失去理智。当时,伦敦的大众报纸长篇累牍地报道这场音乐会乃至于他的若干恶作剧行为,更是激发了大众对于他的狂热。
众所周知,古典音乐听众若非拘谨,便是以高雅而闻名,像是这样广受青睐到疯狂的古典音乐家其实并不多见。放眼欧洲而言,第一位受到如此追捧的是亚平宁的小提琴魔鬼帕格尼尼,第二位是巴黎的钢琴之王李斯特,而第三位便是来自于伦敦的这位神秘绅士。
在伦敦,他的公开露面就能将拥趸的热情激发到近乎狂热的地步,他成为形形色色各类人群的幻想对象和心中隐秘的渴望。上流社会的绅士们欣赏他,中等阶层的绅士们嫉妒他,平民阶层的孩子们希望成为他。至于向来婉约的伦敦淑女们,为了能够接近自己心目中的阿波罗,有的妇女不顾一切,包括家族荣誉和自己的良好教养。
一位经常参加音乐会的伦敦绅士告诉我:“曾经有一次,一位女士抓起一只他抽了一半扔掉的雪茄就抽起来,也不顾自己不断干咳,依然陶醉其中。男爵夫人们和伯爵夫人们为了争夺他用过的杯子或者方巾,不顾一切地互相撕扯头发。”
尖叫、欢呼、痴狂,还有粉丝们忠心耿耿地四处追随他在伦敦各地的演出。天啊!这不就是在伦敦出现的另一位李斯特吗?
然而,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当我细致了解了这位先生的生平时,我却陡然发现,我与医生的谈话仿佛在这位伦敦‘李斯特’的身上得到了验证——魔鬼释放出电流般的动作,狂喜的感染力,以及音乐本身具有的磁性。
这位先生居然真的是一位电磁学领域的自然哲学研究者,不仅如此,他还是迈克尔·法拉第先生的杰出助手。据我从法兰西科学院了解到的消息,这位先生在电磁学领域享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而且他还是留声机发明者惠斯通先生的亲密挚友。
电与磁、留声机、青年钢琴大师以及一位受到册封的骑士——亚瑟·黑斯廷斯爵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