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这些章奏在温颐中离开鄂州之前被押送回行,全数被马递邮传到鄂州督军行府之中。”
“夔州路与襄阳府的马递铺官员曾受人贿赂,所以扣下了这些信件,后将这些信件邮寄到了鄂州督军行府。”
“而督军行府的文字官陈氏将这些奏疏尽藏于温颐中督军行府。”
“是何人行买通之事,大理寺尚在查。”
沈庭简手下谏臣扬声禀道,“陛下,是有人意图陷害温颐中!一面扣下方秀陈情信件,一方买通白洙,令白洙厉言恐吓方秀,致使方秀叛蒙,从而使温颐中落下重罪!”
林汝洵这一刻才洞悉沈系中事,沈孟不和。
沈庭简多半为迎逢圣意,保护温颐中,顺便攻讦孟瑄。
只听谁人声色清明,兀然一声陛下,“陛下!臣是侍御史姚鹿卿,臣请直言上奏!”
皇帝准奏。
姚鹿卿声音朗朗却夹杂着愠怒,“陛下,臣受职侍御史,本职监察百官。如今党论四起,三省六部不勤于职,公务积压,尤攻击同僚,相互弹劾,竟颇觉有乐。而温颐中案,则因朝中温沈党争而起。温沈两党,将三法司以及台谏当作诛除异己之枪茅,一心标同伐异,败坏国之刑法。”
何笙抖索了一下,心有余悸。
清流党谢祁凤忧虑奏道,“陛下,时至今日,朝堂上的争斗之风越发猖狂,纵是勤勉尽责不参与党争之公卿,亦难以独善其身。”谢祁凤叩首,诚恳而不免带上了一份哀求之意,“愿陛下平党争之风,使朝廷清明稳定,让天下百姓安享太平。”[谢祁凤。翰林学士、知制诰]
下边姚鹿卿这一句,却是谢祈凤不曾预料的。
“平党争之风,需拔本塞源。臣请陛下罢去温执中沈庭简源相职!擢贤良之臣为相!”
须臾之间阒寂无声。
姚鹿卿目光如炬,端举笏板振声,趁着这段空隙,开始洋洋洒洒大段大段,一字不停地扬声劾奏,“沈庭简专事阿党,势焰愈炽,为拉拢朝中势力,排斥忠良,朝堂中一旦有要职悬空,便扶持己派中人继上,以固权利!贪污中饱饥民之救济浅米,而豪掷数十万两以修筑私宅,可知一木横梁价可抵数千乏食者饮馔果腹!舞弊科举,无能奸辈入仕,而栋梁之材未尝得而用之也!沈庭简擅权用事,举无能者戍守边疆,致边镇无兵以卫民,寇雠虐民。臣请罢去沈庭简相职!”
巨石砸落一潭死水,惊起浪层千百丈。
片片哗然,议论鼎沸。
在朝臣嘈杂的争论中,姚鹿卿遽然又斥出一句,“奸相沈庭简!不诛何为!”
此句一出,群臣侧目,百端交构。
这一声震耳发聩,林汝洵心头直颤。
这是朝廷里第一次有人喊出奸相沈庭简。
沈氏掌握政柄二十多年,多年不曾有人敢这般弹劾沈氏。
大殿之上议论之声几近戛然而止。
沈庭简完完整整听过姚鹿卿的话,幽怒充了满腔,他身后的沈系同僚们惊得说不出话,都去瞧他的反应。
也不知谁喊一嗓子,“哎,劾得对,如果世上没有沈庭简这个人,朝廷民间,天下都不至于是这番地狱景象。”
沈庭简气得很,他从不觉得自己和奸沾甚么边,有他污蔑别人,何曾有人敢污蔑他。
沈庭简回身越看姚鹿卿那义正严词的样子越怒不可遏,竟动身离开朝会位,径直往后走去。
毕竟沈庭简是丞相,皇帝不开腔,百官也没话说。沈庭简走到一半,终于有人出言维持礼序。
沈庭简置若罔闻,行至到姚鹿卿面前。
姚鹿卿略瞥了一眼沈庭简,他眼中溢出的凶光仿佛出吐的蛇信子。当沈庭简真正站在他面前时,他仍不自觉地浑身发僵。即便他笃信自己不畏惧沈庭简,以及他那能令人粉身碎骨的手段。
沈系石连晦给高希胡乱使了个眼色,高希被逼了这一眼,硬着头皮漫声宣诘道,“今日此人此言危乱社稷,裂解寰中,悖逆天道,置朝堂庙堂,陛下御颜于无处,该当严处!”
姚鹿卿不解沈庭简眼里是否真的闪过一丝赏识的温和之意,倏忽耳廓一阵剧痛,沈庭简揪起姚鹿卿的耳朵就往御前走。
后边的小官吓坏了,一声声噗通全跪下。何笙双腿早已绵软,看别人都跪,他也立马跟着跪。
姚鹿卿在礼官声声礼教中被沈庭简生拉硬拽拽到大殿最前边。
沈庭简将姚鹿卿狠狠甩在宰辅百官面前,姚鹿卿还没来得及骂沈庭简,沈庭简斥声如霜锥般砸面而至,“好小子,你有胆量,可你这一双狗眼真不识忠奸啊!你好好睁开眼睛看看,到底是谁奸!”
朝臣都愣了。
姚鹿卿也怔滞片刻。
朝臣俱伏跪于地,还真有几个人隐隐瑟瑟打颤,将头埋在广袖官袍里。
朱弦三叹,高天厚土。
姚鹿卿笑了,这几个还不够。
二度瞻看,失望透顶。
温,沈,林,一个也算不上忠臣循吏。
“温党溺于财利,增楮乱市!林党逊言逊行,阿奉于上!沈党中饱招权,天下困苦,皆为奸臣!”
沈庭简笑了,这小子太嫩了。
林汝洵做官是自负的,他能瞧得上的人不多,姚鹿卿的愤怒样子在他眼里熠熠生辉。
何笙要吓死了,也不知道多少朝官在那一刻陡松口气。
姚鹿卿话音还未完全消散,旋即有人扬声追劾道,“有事君人者,为苟容以悦君,阿殉以为容,逢迎以为悦,乃是林淮林汝孙!”林系对沈系唯唯诺诺多少春秋,朝里也积压着对林系的不满。
林汝孙此时已疲于出言。
两浙林系徐文晏凝了一眼林汝洵,林汝洵只得维护林淮,“为臣尽礼,人却以为谄,林淮为相,举荐忠彦为陛下广纳贤士,屏退小人之党而清明朝堂,不说是安社稷者,其尽以安社稷为悦,何错之有?”
温执中在上一次蒙古攻来时,散尽家财充军费,抗争抄没沈系家产,继而名声愈佳,有几位与温系毫无关联的朝官在援解温执中,“温相乃我朝功臣,国难当头之际,奋不顾身急起而修官治,毁家以资疆场,人臣之道无缺!”
清流中也有人支持温执中,“温相整军务图安攘,清饬吏治以实国帑,当为忠良之臣,容得你在这妄言诋毁?”
“温相整饬官吏,刑杀贪枉,抄查家产以资府库,终是扬汤止沸,只可缓一时之需。”
傅敏则跪禀,“自沈庭简温执中拜相,二人为稳固相权,纵容各门官宦招权纳贿多年,时至今日,竟形成贿赂公行无人不贪之异象,而清廉自守之人在朝廷衙门在各路州院被视为异类,大受排挤,此岂其然,公义何在?”
一位朝官语调不高,声色凛然,“北境却军费吃紧掣肘,而沈庭简克扣军饷,贪赃罔利,为奸相之爪牙,怀奸误国,兼并多田,独垄市铺,害民非浅!”
“沈庭简府中地窖金银成山,朝廷左右藏竟不如沈相公家产富实。”
“沈庭简擅权用事,不思社稷大计,祸乱天下百姓!”
林汝洵遥望过去,一张张面孔都是沈系孟瑄手下人在弹劾沈庭简。这便心灰意冷下去,朝臣只会斗,哪里会良心发现。
大殿乱成一锅粥,完全在吵群架,林汝洵再抬眸,沈庭简还朝他笑着耸耸肩微抬双臂。
有人声如洪钟,“孟参政其亲眷扰民致乱,又威逼恫吓,民竟不得伸雪!”
有人高喝,“孟参政,素无学术,发言陋鄙,经年从官,功绩难堪,如何拜得参政?”
再有人攻劾沈庭简,“自沈庭简用事以来,怙宠蔽主,蠹国病民,几危社稷,人所雪恨,当罢其相权以正世风!”
亦有人为沈庭简反驳,“沈相深练军政,坐运筹策。考其功效,验其人才,守资格以用人,不可以奸冤之。”
“沈庭简内置腹心,外张羽翼,蛇盘鬼附,利惑君心,颇有再为权臣之意,请陛下,罢去沈庭简相职!”
沈庭简笑着望望温执中。
老温头,你救我啊。
温执中看看皇帝,不用看皇帝的脸色都知道皇帝脸色差崩了。他纠结着双眉朝皇帝做了个手势,让皇帝扔东西。
宦官递来一柄镇纸。
只听一声巨响,镇纸猛地砸在大殿之上,震耳欲聋。
黄龙承天,御座之上。
“够了!”
紫衣品官随之下跪,百官尽屏声静气。
大殿陷入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