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熙三年,五月。
临安府。
是个阴天,青灰色长空,云色铅白,这年春日格外寒凉。
温凛在院里四处寻林汝洵。
梨花树下寻得他,他大抵疲倦至极,竟在摇椅上盹着了,梨花碎落在他眉梢,手里还夹着本章奏,面颊泛白,耳梢微红。
温凛念着这些日子他为她和温家的事费尽周折,几近食难下咽寝不成眠,一时愧意更浓,取来鹤氅替他盖在他身上,又俯身探指,仔细扫掉他眉梢的梨花碎。
晨风在他身上裹了一层寒气,她手很暖和,瞧他睫羽轻颤,醒了。
温凛曲身手撑在膝盖上,朝他暖醺醺笑了笑。
林汝洵意识朦胧,目光触视到她,心间一丝喜悦。
那喜悦转瞬而逝。
他一颗心搏动着,伴随沉闷的钝痛,哀焦似秋凛风似潮水灌了满腔。
她遥望梨花如鹅雪,纷纷扬扬。
他直起身子,氅衣落在腿上,深抽了口气,十指捂住双眼,喉结上下滚动,气息颤抖,“上天何必如此为难于我们?”
“几年前,我二叔打掉我朝里所有手足,害死江秋。你搬离官邸,嬴非病逝,我得知姐姐病无可医。朝廷里公事上,夔路策应司一直推不下去,枢密院的人全被换成沈系,弹劾我的劄子在官家面前堆一摞。我求过很多人,把张蘅潇的家底都快送空了,我跪在沈庭简面前求他留我一个差遣,让我把四川筑城令推完,把夔路司推下去。我以为那段时间已是最难的时候了。”
她丹唇微启无言,那时她自他官邸搬出,后来才听说他不好过,那阵子他安神香用得很重。
“现在圣意难猜,你爹要罢相,你哥在牢里生死未卜。他们是良臣,良臣死了,再上来的只会是沈庭简下边那些奸人,十六路哪里会有好日子过。”
“山东军归顺,两淮多了三万兵,解仪庭回朝重新分配山东军,解仪庭还在路上,御史张殊死在两淮。搞不好刚归顺的山东军又要跑了。蒙古人,呵,三省下诏严防蒙古使团细作探听我朝政情,蒙古使团都不用探听,乱字就写在我们每个人脸上。”
“解仪庭,解仪庭很快就会被迫卸任,说不准还会被人扣一个谋反的罪名。”
“党争、报复,竟置于国事之前。”
“现在扯下来孟瑄已经来不及了,沈庭简更是阴凝坚冰。”
“温颐斐和你的事情又都不干净。”
“姐姐要走了。”
“张蘅潇也要走了。”
他笑着说,话音却悲凉千丈。
绍熙三年,十一月。
绯袍官员把门阖严,脚步旋来旋去,又把林汝洵往里面推,用气音惊恐嚷道,“你矫诏?那封密诏,你不想活了摹仿陛下亲笔?”
绯袍官员僵在原地,看林汝洵安之若素拉开椅子坐侧头回看他,那双浅褐色的眸子情绪斑驳。
“对。”
绯袍愣了愣,声音更轻却用尽全身气力,“你就不怕官家迁怒于你族里人!”
林汝洵疲于解释,“不会。”他有气无力将矫诏搭在火炉炭块上,火舌卷上圣旨帛,绯袍抬双臂做出想要阻止的姿态而后作罢。
远方烟花爆燃的声音在房内来回激荡。
绯袍问,“那你哪来的密诏匣子?”
“假的。”林汝洵从案上卷宗里扒拉出一只密诏匣子。
绯袍立即拿起来翻来覆去地看,愈发不解,“这真是假的?”
林汝洵示意绯袍将匣子递给他,接到手里随意将匣子搭在炭火上。
绯袍惊略轻呼,“哎呀,你这是作何!”
林汝洵起身步下台阶一摇一晃,哀凉笑道,“末枝薄技。”
“这上面。。。你拿了温家的密匣?”绯袍动手拿炭块将匣子压在火炉最底部。
林汝洵好似浑身脱力再下一阶,悲凄不减,“不值一哂。”
绯袍跺脚,“这肯定是假的,假的,你烧也烧不掉个盒子啊!你知道烧真密匣是什么罪吗?”
他漫然笑了笑,“官家的圣旨到了,去接吧。”
果真有亲侍来禀,“徐大人,杨公公到了。”
绯袍走后,林汝洵正欲离去,忽而驻足,四顾细望,抬手拉开门复而推手将门闭阖。
何笙听屋内没了动静,心下松弛,想自己真是倒霉,外边枢密院亲兵疯了在诛杀那位,找个地方保命还偏偏听见这二人密谋矫诏,心想这林汝洵胆子也太大了,总之晦气晦气。
何笙几乎力竭,推开柜门。
转头正对上林汝洵双眸平定如止水,何笙浑身僵滞,心跳怦然,嘴角还没扯出一个求饶的角度,眼前闪一道光脖子一凉。
何笙吓得魂飞魄散。
林汝洵瞬间变了神色,他又惊又怒,“何笙?!”也不知他哪来这么大力气,钳着何笙肩膀猛地往台阶上一送,何笙狠狠摔在地上。
若不是林汝洵那双浅色的眸子与褪过色一般的肌肤肤色,何笙几乎认不出来他来,棕色的头发已是银丝早生,双眸宛若沼泽吞噬生机,令人胆寒。
何笙匍匐在地上,汗早将外衣打湿,余光只得扫见林汝洵提着长刀,好歹这刀不在自己脖子边上。
才逃过一死的心要跳到嗓子眼里去,霎时泪自眼眶一涌而出,身体本能开始给林汝洵磕头,“林林林林大人行行好,我家里六个女儿三个儿子,您。”
在那一刻何笙只知道自己嘴皮子在动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我我为官清廉,爱民如子,此生从未做过甚么伤天害理的事,您,您,锄奸安民,小人愿助您一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