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很明白,生命本身是没有意义的,生命的意义全靠我们自己来赋予,靠我们自己的行动,自己的生命轨迹来填充。所以他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
如果就此而死,一事无成,那就比鸿毛还轻。司马迁想起了父亲临终前的叮嘱,想起了自己未竟的史书,所以他选择了接受宫刑。“活下去!找到我生命的意义!”司马迁在心底吼着。
然而人是社会人,所以人不仅仅是活在天地间,也是活在别人的眼里、心上。司马迁准备好了接受各种各样的嘲笑,可是宫刑的奇耻大辱始终有如一块大石,沉沉压在司马迁的胸口,压得他喘不过气。
“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
这是他内心痛苦的写照。
怎么办?唯有将一腔未冷的血投到笔端。于是有了《史记》。《史记》的史料价值自不必说,那是开天辟地之功,虽与日月争辉可也。
可是更为重要的是司马迁写史而不泥于史,而是下笔常常倾注了自己的感情。于是一个个已为“陈迹”的历史人物都有了血肉,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我们民族文化的璀璨星空之中。他们有的是冠盖天下的诗人,如屈原、宋玉;有的是百战功成的将军,如韩信、李广;有的是踽踽独行的思想者,如孔子、荀子;有的是雄踞一方的霸主,如齐桓公、晋文公等等,司马迁的笔可谓曲尽其妙,把他们每个人鲜明的性格特点都给勾画出来,而要做到这一点,有时恐怕就要对历史稍事“加工”和“改造”。
例如屈原。近代以来,很多人怀疑屈原其人的真实存在,其论证都可谓是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可是司马迁的《屈原列传》就活脱脱地写出一个屈原,不止如此,司马迁的“被发行吟泽畔”,与渔父的一场对话更是精彩万分。试问若真有这个渔父,其应为隐逸高人,而古时教育并非如今天这般普遍,所以渔父该是大有来头,可是为何他不见传于史书?
对话现场只有他与屈原两个,且其为隐逸高人,自不屑于外传此事,那么此事司马迁又是从何知晓?可见,屈原自杀之前的这一番“造化”,都是出自司马迁的虚构。
可是,真真假假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读《屈原列传》的时候,分明感受到司马迁和屈原的“灵肉合一”。屈原的“披发行吟”岂非就是司马迁的“出则不知其所往”,他们本是同样的落魄,同样的痛苦不堪啊。而屈原的遭谗言被流放,与司马迁的进言不成而反受宫刑,难道不也是“其致一也”?
司马迁是用生命来写屈原的,他笔下的屈原已经超脱了现实的羁绊,而成了指向更高实在的“现实”,因此甚少有人怀疑《屈原列传》的造假与否,即使明知是假,人们也不在意,人们在里面看到的是一条活生生的灵魂。
宫刑前后的司马迁是两个司马迁。之前的他是“戴盆何以望天”,一心“求媚”于主上;之后的他则被注入怨气、戾气,反成了一个有独立人格的人,因此对很多事都有了自己的看法。
例如,项羽本非帝王,而且最后落败自刎乌江,可是司马迁并没有“痛打落水狗”,他为项羽做传,是把他列在帝王所属的“本纪”中。卫青、霍去病战功赫赫,权倾天下,可是司马迁为其做传,也只是罗列其出征事迹,并不言及其他,反而是“数奇”、一生不得志的李广,受到了司马迁的青睐,所以详述其家世生平,在结尾处又不吝笔墨,赞他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按照世俗的标准,项羽和李广都是失败者,可是他们得到司马迁的“怜惜”,这就说明了司马迁的与众不同的英雄观,他是“不以成败论英雄”的。
这个世界是为规律所主宰的,“成功”一样有其规律,人们违反了它就注定要失败——但有些失败者却更能叫人刻骨铭心,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乌江自刎的西楚霸王,都是失败者,都是规律的叛徒,但是人们喜欢他们,喜欢他们的不正确,喜欢他们撞破南墙头破血流的傻劲儿,因为每当人们凝视他们的时候,看到的不是数目字(算计),而是人的血肉,他们所成就的不是功业,而只是他们自己——天命之谓性,他们原本就是这样的啊。
“顺贱逆贵”,这大概就是司马迁对人事的看法——人怎能不尊重自己呢,司马迁直言犯谏,死不认错,他本身就是一个“逆”。所以这些与命运或说规律相抗衡而最后失败的人,司马迁都投以同情,他不仅是怜惜他们,更是怜惜自己。
司马迁是“逆”,所以他在《孝景本纪》里毫不客气地描写了景帝的优柔寡断和残忍冷酷,景帝是武帝的父亲,武帝看了自然是非常生气。当然,对于迫害自己的武帝,司马迁笔下更是毫不留情,所以这篇《孝武本纪》早已被刘汉王朝所查禁,我们今天看到的《孝武本纪》,都是后人从《史记》的《封禅书》里摘出来拼凑而成的。
在浩瀚的官修史书里,《史记》是绝唱,司马迁其人也是绝唱。后人评价《史记》,说它是“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