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辄稍微一愣,但随即从腰间把剑连鞘抽出,递给信陵君。信陵君接过,也置于膝前。从旁边取出两个沾满尘土的碗,就在河水里涮了涮,放在膝前,拔下木塞,分别往两个碗里倾出半碗酒来,端起一碗,双手奉于陈筮,道:“陈公之言,昭若发矇,闻所未闻也,不觉心驰神荡,恍然若失,汗流浃背。失态失敬,死罪死罪!”
陈筮接过酒,抿了一口,抱于怀中。信陵君拿起膝前的另一只碗,也抿了一口。两人同时将碗举起,一饮而尽。
陈筮道:“吾阅人多矣,未见如公子敏而好学者也。公子素读圣贤之书,未闻王霸之道,初一经心,必起惊疑,无足怪也。商君鞅生于卫,实起于魏,乃魏相公孙痤之中庶子。痤临终荐鞅于王,言若不能用则必杀之,勿为诸侯所用。既而悔之,阴告鞅,令其亡奔。鞅曰,王既不能用君之言任臣,又安能用君之言杀臣乎?遂不见用,乃投秦。鞅之学也贯于古今,帝王霸强诸道无不通,因时势而制其宜适也。其于秦也,严刑峻法而治之,安知于魏不信以忠孝仁义乎!其要者,随时而变而已。”
信陵君道:“公于道无所不通,小子深领而未悟也。今秦启战端,占我启封,逼献十城。小子居华阳,陈公尽知,正有十万首级。若以止战为念,当以何为?”
陈筮道:“民者,国之本也,不可动摇。秦虽杀人盈野,以信法也。法既信而行矣,未闻妄杀,但刑余之徒耳。苟得建功免罪,犹为良民。以刑余之众而为军,犹不多欲杀伤,而欲以和议存之,岂非仁慈之心乎!时也,势也,以献城为宜!”
信陵君道:“吾所惑者,吾地之有限,而秦欲无穷。焉得以有限之地,填无穷之欲壑哉?今日十城,明日十城,魏地尽矣!”
陈筮道:“公子之言甚当!吾等思之,亦不得法,惟与秦连衡,可稍缓其战。”
信陵君道:“连衡纵得暂缓其难,战不在魏,而在他国,终非止战之策也。他国地尽,魏犹当之。”
陈筮道:“期之十年,或有他变。事易时移,不解而解矣!”
信陵君道:“何谓也?”
陈筮道:“昔秦武王入洛而窥九鼎,天下孰不以秦将独霸!然武王一朝而亡,时秦王稷犹质于燕,而惠文后欲立公子壮。孰知赵武灵王以兵护稷即位,而魏冉应之,遂立焉,至今三十又三年矣。王之立也,以芈八子为太后,魏冉为将军,而逐魏后,盟楚怀王于黄棘。是时也,人人皆谓秦楚之合也,殆半天下,谁能与争锋!岂意楚太子杀人亡归,而楚王于会盟时为秦所掳,秦楚盟败,诸侯群起而攻之。彼之时也,秦孤而无援,岌岌乎危矣!而武安君之起也,以数万之众斩联军二十四万,秦遂转强,反逼三晋。是时也,秦王为西帝,齐王为东帝,固一世之雄也。而合纵一起,秦遂破灭;而齐王灭宋,祸及自身。五国联军,直入齐国,齐几灭矣,才二城而已。不意燕王薨,乐毅奔赵,齐乃以二城复其国。世事难料,一竟于此!公子虑及十年之后,焉知十年之后,世事何状!”
信陵君道:“王不献十城,是必以华阳相献乎?”
陈筮道:“公子主华阳,先为不可胜。善之善者也。秦入魏之腹心,必得其偿,得可出也。秦为刑徒,魏为要冲,孰得孰失,不难辨也。纵公子能持久,而农时可误耶?魏必从秦议也。”陈筮说得十分肯定。
提到农时这个问题,信陵君只能沉默了。战事延续,不独大梁-启封一线不得农事,包括出兵的户牖等乡,农事也会受到影响,弄不好,明年又是一个饥年,还要出来打仗。——信陵君发现,魏国和秦国一样,也有不得已必须打仗的理由:饥荒。饥年收成不足卒岁,只能组织农民出来打仗,抢别人的粮食过年。赈济在当时被认为会导致民众的依赖思想,而不被认可;反而有组织地外出抢劫更为可取一些。
但如果为了抢农时,就要满足秦人的一切要求……
秦人就没有这种顾虑,因为出来打仗的是打仗的,在家种田和是种田的,互不干扰……而且,战场是在别人的土地上!……
或者还有更好的办法迫使秦人不得不退……比如水土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