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小船在溱水河上飘荡,陈筮与信陵君于舟中畅谈。信陵君恭谦礼敬,一一提出心中的疑问;陈筮十分耐心,一一解答信陵君提出的问题,还合盘托出自己东来的目的:要撮合秦与魏、韩联盟,今后,魏韩可以”租借“秦军攻城掠地,开疆扩土。甚至连租金都明码实价:每名士卒租金三十六石。——这其实并不多,按粮食每石三十钱算,也就一千多钱。梁尉公子在大梁城中,虽然用十钱就能雇佣到一名武卒,但那是不成建制的,没有战斗力,还要费心费力调教、训练、整合,而这里,则是成建制的军队,拉出来就能打仗,而且能打胜仗!按一千钱租一名士兵,还是不亏。
信陵君感到,如果任凭自己这样思忖下去,很难有个结果,干脆把这件事放下,以后再去讨论,又提出一个问题,道:“国之交也,使臣往来,折冲樽俎,奈何暴兵于国,而以力挟之?”
陈筮道:“此亦有无奈者。秦人便秦法,刑徒尽力一岁,惟望一战,以脱刑罪;官亦欲以战,而实编户。折冲樽俎,功在庙堂,其与刑徒何涉?故必暴兵于野而后可也。”
信陵君听了,感觉哭笑不得,怎么国家大计都叫一帮刑徒给左右了?每年要打仗,明明可以和平解决的也要打仗,如果不打仗刑徒们还不干!这叫什么事!
陈筮好像看穿了信陵君的心思,解释道:“此强国之道之所难也。国以耕战而强,民务于耕战,主必有所耕,有所战,民乃安也。秦地广袤,未耕者犹多,而每岁一战,其实难也!韩、魏当秦东道,秦东出必与韩、魏战,乃及余国。势必然也。或与秦连衡,秦假道而得东出,则两安也。”
信陵君沉默很久,怅然道:“德被万众,福泽四方,此圣人之所愿也。开疆扩土,绥远怀来,此圣王之所行也。其与我何有哉!”
陈筮道:“方今乱世,弭兵除战,解民倒悬,圣人也;不误农时,通天下财货,圣王也。但先行其易者。”
信陵君道:“陈公之言,无忌谨领!病而能起,贫而能济,乱而能治,战而能弭,此非圣人之行乎!惟天下也,贫病者众,战乱连绵,解民倒悬,何其难也!”
陈筮道:“此诚天下志士之所同心也。”
信陵君道:“天下志士何所为也?”
陈筮道:“天下之所乱者,首在战也。故志士之行也,首在止战:战端未启,弭之于无形;战端已起,消之于未战;两阵相对,慑之于不杀;杀戮既起,救亡而图存。”
信陵君道:“今启封之战起,陈公何以救之?”
陈筮道:“启封之战,其端在秦。秦以法故,每岁必战,难弭也。故于未战之时,外交韩、魏,以连衡为说。韩说进而未纳,但奉粮秣而已;魏说犹未进也,而秦人已至。北邙一阵,魏前军尽失,秦人得甲首数千。欲乘胜而得其城,赖芒将军临机变阵,秦无城可袭,遂以轻军袭启封,以扼魏国之喉。大梁闭城三日,财货不继,粮秣难支,遂求和以能商道。秦人允之。然欲秦退兵,非十城不能完其谷。——或以十万级……”
听到这里,信陵君不知道是惊是惧是气,只觉得手脚冰凉,浑身颤抖,说话也有些哆嗦起来,道:“秦法之害,奈何以魏承受!……若要十万甲首,尽可华阳来取!……”
陈筮微笑着,从舱板底下摸出一个瓠匏,道:“醴酒一瓠,公子其饮乎?勿虑其毒也!吾之命尽在张先生之手,焉敢于舱内与公子不利?”
信陵君从自己的愤怒中缓过来,看了看张辄。张辄正襟危坐在舱口,可能是出于紧张,左手紧紧握着腰间的剑鞘,右手抓着自己的右膝,身体前俯,虎视眈眈,确实是一副随时可以拔剑而起的姿态。听见陈筮的调侃,又见信陵君看过来,张辄也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发觉自己的姿态的确不敬,连忙伏拜行礼道:“小子无状!意随公言,心弛神往,非敢冲撞陈公!”
陈筮道:“自然不疑!吾未不利于公子,先生焉得不利于吾!公子心动神摇,恐难自持。可愿以一酒而镇定之!”又晃了晃他的瓠匏,里面有咕咕的水声。
信陵君双手接过瓠匏,置于膝前,道:“小子失礼于陈公,陈公其勿怪也。”对张辄一礼,道:“愿先生解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