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鄙道:“若无他援,此止万人。”
信陵君亦道:“有先生夜观敌营,点其伙,亦当此数也。”
大梁尉道:“敌以万人之旅,扼吾十万之众,进不能攻启封,退不能保乡里。魏境之众,皆蚁附于秦,荷粮负版,以资于敌。臣深以为忧。”
一席话,完全否定了全军连日作战的功劳,场面立时冷清下来。
信陵君虽然感到大梁尉的话有些不合时宜,但总体上认为他说得在理:如果秦军不过万人,我军凭借兵力优势,完全可以碾压过去,为何还要固守呢?但他这话不能说出来,否则必会得罪一大片。于是转向晋鄙,道:“大夫日与秦战,秦人虚实必尽知之。”
晋鄙虽然被大梁尉的话噎得有些上头,但还是很沉稳地道:“秦所出者,盖五大夫,名龁。年方而立,以功致爵。所部者,盖万人。公乘陵,以为前部。秦龁虽只万人,出启封不过三十里,援军朝发夕至。吾军虽众,势难为也。吾所据者,韩地也;秦所居者,魏地也。华阳近韩都而远大梁,是吾背邑而面野。吾据于西,而秦居于东,是吾居上游而面下游。惟秦日出而作,背阳而面阴,而吾迎日光,多为晃耀。是一不利而再利。惟吾军虽多,新败之余,用之为难。惟俟鼓勇而战,战而能胜,激昂士气,乃可用也。”
大梁尉道:“诸君之意,甚合兵法。惟旷日持久,非所愿也。何者?秦居魏地,日食魏粟;魏虽居韩地,食韩粟,而后必归之。是一日而食二日粮也。秦取魏财,而魏亦取之;秦役魏民,而魏亦役之。是魏之民力倍,而半资敌也。虽吾旦夕胜之,犹无所利,况持久乎!更有甚者,士聚于野,实抱虎而驱狼。旦夕有变,民之祸,有甚于贼!故曰:兵闻拙胜,未闻巧之久也。”
晋鄙道:“但得三五阵,士气倍长,乃可与战。”
大梁尉道:“若三五阵胜之,士气倍长。若败之,奈何?”
晋鄙道:“是故必严其阵势,督率士卒,务求全胜。”
大梁尉道:“纵得全胜,士日食一斗,吏则倍之,十万之众,能支几日?”
前军将道:“吾虽战,犹日一食,何斗食之有!其民军,犹有食糇者。”
大梁尉道:“诚若是,恐士气不长且沮矣。”
信陵君见双方有些针锋相对,赶紧打岔道:“卿所言‘一食’‘斗食’,其义奈何?”
争辩双方有些气鼓,都不愿说这些常识性的问题,低了头不吭气。信陵君只好把眼光投向坐得很远的后军右偏裨。右偏裨眼光躲闪了几下,见信陵君一直看着自己,躲不过去,只得应付差事地答道:“律,士卒食二升,日三食则为半斗,吏则倍之。与战,则士吏均倍,故士得斗食。”匆匆答完,一个字也不多说,把头低下,死也不吭声了。
晋鄙先从气恼中恢复过来,接过话题道:“与战,士则斗食,十万之众,日食万石。华阳十囷,不过三五日食。故虽战,日乃一食。前军士民多而车寡,一食之不足,犹以糇粮充之。”
这一番话,无疑坐实了大梁尉的指责:固守而待敌变虽然合于兵法,但粮食问题无法解决,自己可能先熬不下去。
但晋鄙大夫随即道:“吾粮虽少,犹有十囷之屯。秦人轻军深入,既无辎重,后援不继,必不能久也。吾虽日一食,犹有可胜之道。”
大梁尉道:“虽然,秦劫于吾乡而无所忌,所得必不稍逊。且食敌一钟,当吾廿钟;芑秆一石,当吾廿石。敌食吾粮,敌益强,而吾益弱,何能当之!待邑无炊烟,野无樵采,纵尽逐秦,于事何补?”
晋鄙道:“秦人屡侵,魏为之苦。若能一阵破之,秦人丧胆,臣之愿也。然强秦不可卒破,必待时日,而乘其隙也。愿君上察之!”
大梁尉道:“王者以民为天,民以食为天,能知天之天者,斯可矣。秦人食吾食,坏吾民,此贼王之天也。必以驱之而后可。愿君上察之!”
两人意见相左,也就不再争论,而是把矛头对向信陵君,信陵君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是好。
须贾大夫出来劝和道:“大夫之言,与大梁尉之策,本并行而不悖。大夫岂养敌耶?但乘其隙,一鼓而下也。惟其无隙可乘,但固守而待其变也。”
大梁尉道:“大夫久坐高堂,不谙疆场之事。吾背城借一,犹有余勇可贾;鼓勇而进,犹有可胜之道。若经日月,士益疲而气益沮,鼓则不进,遇敌而溃,何有乘隙之可言哉!又者,防民之变甚于防贼。今吾军虽曰十万,能战者不过万人,余皆乡野之民,少习教化,不闻礼义。用之暂,或得其力;旷之久,则必生变。吾恐敌之隙未得,而吾军不战而乱矣!此用军之精微,又岂庙堂高论者所能仿佛!”直接打脸须贾,毫不客气。
信陵君见大梁尉一点面子也不给,有些难堪。只得转换话题道:“后军营司莽有破敌之策,可得而闻欤?”
大梁尉道:“区区营司,何德而献策!”
信陵君有些不豫,道:“司莽总后军中营,孤以为赞画。愿暂听之。”
大梁尉有些不耐烦道:“姑妄言之。”
司莽有些失措,但身后的靳先生从怀中掏出一卷白绢,于席前打开,道:“臣奉君命,探得两军之阵及山川地形,图之于帛,谋之于司莽,而得其情。”
司莽面对地图,心情平静了许多,避席而拜道:“臣观两军之阵营布置:吾军尽处韩境,而秦居魏境。两军营寨相对,各据十里,各依河道,营寨相守,略无参差。吾军之两翼,有中军前出以为护翼;然秦人则绝无。臣以为,冲其一翼,而贼必破。”
大梁尉击案道:“妙哉斯言。秦人有隙可乘矣,是必得之。司莽赞画军机,能献此策,实不负君上识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