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看遍了百年沉浮的帝王,朱祁钰在治国之道上,有着比历代皇帝更深刻的理解。
前世的他,想的是如何坐稳皇位,传承一脉,这不能说是错,但是却过于狭隘。
时至今日,朱祁钰仍不敢确定自己的百年游荡,到底是黄粱一梦,还是时光倒流。
但是随着每一处细节,每一个他不曾知晓和注意的人一个个出现,他越来越相信,哪怕那是黄粱一梦,也是祖宗神灵给他的预兆之梦。
既是如此,他的使命就不单单是坐稳皇位这么简单,他的身上,肩负着大明王朝的兴衰。
按理来说,王朝起灭,自古便不可阻挡,朱祁钰心里对这一点也非常清楚,可既然祖宗神灵给他这个机会,那他自然要竭尽全力,改变自己看到的一切。
哪怕最终仍不能阻挡王朝崩灭,但至少也要能够传承更久,如此,方不负自己的再来一遭。
雄心既起,朱祁钰在做很多事情的时候,都考虑的更多。
大明立国百余年,应该说,仍在鼎盛之时,虽然已经隐隐有走下坡路的趋势,但是如果没有土木之役这场祸事,家底儿怎么也够再败一段时日。
可就算如此,很多的问题,也已经开始隐隐浮现,虽不严重,但是苗头一起,便会长成心腹大患。
军屯是其中之一,文武失衡,宗室厚禄也是其中之一。
除此之外,土地兼并,荆襄流民,官吏**,土司动乱,甚至是女真,倭国这些部落小国的崛起,都是将大明这个巨人噬咬掏空的元凶。
如此种种,繁复庞杂,实难以一言而说清。
事实上,自从朱祁钰从郕王府醒来的那一刻,经历过短暂的迷茫之后,他便一直在思考,究竟该有什么办法,才能彻底解决这些问题。
但是即便以他的眼光,经历了这两年多的思索,也只能勉强得出一个不算答案的答案。
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
大明并不缺聪明人,也从来不缺,能够解决问题的人,即便不提于谦,张居正这样高屋建瓴,挽大厦于将倾的大臣,单说其他能够做到七卿的朝廷重臣,便没有一个是才能不出众的。
但是,他们救不了大明。
原因便在于,所谓祖宗成法束缚了他们,这个祖宗成法,指的不单单是太祖太宗所立的规矩,更重要的是,存在所有人心中那一道无形的禁锢。
儒家之道,对君权的维护,对社会的稳定有着无与伦比的作用,但是它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因循守旧。
百年变迁,让朱祁钰看到了太多的新事物,新问题,新变化。
从成化到弘治,从嘉靖到万历,太多的新问题接踵而至,需要有新的办法来解决,但是遗憾的是,大明的很多框架,在开国的时候,就已经定死了。
因此,在遇到问题时,这些大明最优秀,最有才能的人,只能在已有的框架当中修修补补,由于种种缘故,却难以触及问题的本质。
回顾整个王朝的兴衰,尤其是看到隆万之际的一系列变革后,朱祁钰再回头看,他意外的得出一个结论。
那就是,若无土木之役的沉重打击,那么正统这一代,本当是一个变革的时代!
国力鼎盛,但各种问题日渐暴露出来,太祖时的诸多旧法越来越不适应如今的朝廷社稷,文武虽有失衡的趋势,但是,却并未出现严重的差距,礼法虽大,但皇帝至尊,仍能与礼法相抗衡。
诸士大夫勋贵,虽已有腐朽之象,但仍有锐意进取,事不法古之辈。
这个时候,恰是一个酝酿着变革的时代。
甚至于,虽然朱祁钰对朱祁镇的评价不怎么样,但是,他也要承认,如果朱祁镇不是手段错了,太过急功近利,好大喜功,且信错了人,他心中那股希望能够有父祖功业的动力,完全有可能让他成为这个大变革时代的发起者。
可惜……他选错了……
土木一战,彻底打断了这股尚未酝酿完成的变革,它一方面加快了文武失衡的势头,让边境的问题进一步恶化,让中央朝廷陷入长期的皇位之争和无限的动荡当中,另一方面,也让原本还算鼎盛的国力消耗殆空,使整个国家不得不转入长期的休养生息当中。
这种局面之下,任何的改革,对于国家来说,都只能是雪上加霜。
从这个角度而言,说朱祁镇是整个朱家的罪人,毫不为过!
但是,朱祁钰依然留着他,不是因为甚么兄弟之情,而是因为,他想要重启大明改革的势头,就需要朝局的稳定。
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但无论是哪一件,都需要朝局的稳定,国家的平静,万民的拥戴。
这也是他一直不愿用雷霆手段解决朱祁镇的原因所在,留着他虽然让人感到恶心,但是,如今的朝局,以朱祁钰的手段,他已然掀不起什么风浪。
或者说,他只能掀起他自以为是风浪的风浪。
但是若是无缘无故的杀了他,君臣离心之下,想要重启改革的进程,就遥遥无期了。
毕竟,朱祁钰只有一个人,他心中纵有千万韬略,仅凭一己之力,也推行不下去。
以威权手段慑人,终不能真得人心,只能如嘉靖一般,被人只畏不敬,如此,诸臣皆对上谄媚,对下霸凌,说什么改革都是虚言。
威临四方,以德化人,方是正道!
朱祁镇要死,也是他自己找死,不能是朱祁钰因一己之私而要杀他,否则,纵然皇位稳坐,也必将重蹈嘉靖的覆辙。
所以,对于现在的朱祁钰来说,朱祁镇要解决,但是,却不是最主要的问题。
若是想要解决他,只要肯付出代价,不过反手之间而已,只是时候不到,强而为之,要弥补的太多,耽误的太多。
哪怕是这数年的动荡,他也耽搁不起,大明……也耽搁不起。
因此,对于朱祁钰来说,他和其他的皇帝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把所谓的祖宗成法放在心上。
倒不是他不敬祖宗,而是他看过百年,他非常清楚,太祖之制,适于洪武,永乐之制,勉强适于永乐,至于景泰以后,前制已旧,诸多框架,皆已不适于社稷,即便是有所修补,也终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朱祁钰曾经想过,设计一套新的规制,推行下去,将他见到的种种问题,都掐灭在萌芽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