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句话,此刻不是正式的朝会,只是私下的奏对,所以天子明显也显得相对随意一些。
可往往就是这种时候,才更能看出天子的真实情绪。
在场的大臣,没有一个不是从复杂的政治斗争当中脱颖而出的,自然都明白,一时的起落,代表不了任何的东西。
就如现在的舒良,看似是从堂堂的东厂提督太监,变成了一个内宫的总管太监,若是在朝廷当中,这算得上是大大的贬谪冷落了。
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事实并非如此。
天子让舒良回了内宫,但却没有让人接手东厂,而且还让舒良自己选人暂代,明显就没有任何要收权的意思。
舒良没了东厂提督这个名头,但是手中权力却未减少。
而且,如今宫中皇后和天子鹣鲽情深,这是举朝皆知的事情,子凭母贵,无论即将降生的皇嗣是皇子还是公主,都必定尊贵无比。
这个时候,天子将侍奉皇后的重任交到舒良手中,可见信重之意。
这一点,单凭舒良如今激动的样子,便可窥一般。
到了他这等地位的大珰,手中权力大小其实没什么所谓,但是天子真心的倚重和信任,却尤为难得。
众臣虽然不知道,舒良到底在宣府做了什么,但是想来事情小不了,此刻让舒良回到内宫,天子也未必没有保护之意。
这对舒良来说,绝非坏事,而是大大的好事!
不过,相对于舒良,老大人们明显更加关心,太上皇的那封信里到底写了什么。
要知道,现如今满朝廷上下,都在等着太上皇归朝。
出于天子的重视和这件事情本身的政治意义,满朝上下都将此事当做头等大事来办,很多的政务都为此而让步,就连平时最抠门的户部,也没有在仪典的花费上,提出过丝毫的不满。
但是现在,太上皇使了性子,偏要留在宣府,将满朝上下都晾在了这。
这个时候,只怕除了太上皇自己之外,不管是还在宣府迎候的大臣,还是其他京师的大臣,都盼着太上皇早点回京,安安稳稳的住进南宫,大家好各忙各的,不至于整日里围着这件事情转。
所幸,天子是一个善于体察臣心的君上,并没有让他们等太久,便转手将信递给旁边的内侍,道。
“此虽是家信,不过也说了国事,诸位先生不妨看看。”
于是,内侍拿着信走下台阶,除了胡濙之外,其他的老大人不约而同的拱了拱手,然后凑在一起看信。
信不长,尤其是内阁的大臣,整日里最擅长做的就是阅读理解。
所以,很快,他们就概括出了核心内容。
也终于明白了,太上皇所说的“甚合朕意”,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调到身边做洒扫太监?怕是头一天过去,第二天就暴毙身亡了,太上皇还真是……
心里没点数啊!
舒良是什么人,天子的心腹宦官,虽然他们并不太清楚,舒良到底在宣府做了什么,才致使太上皇指名道姓的针对这么一个阉人,但是不论怎样,哪怕是出于颜面考虑,天子也不可能把舒良交出去的。
不过,也有大臣心中不由升起一阵疑惑,太上皇虽说是军事战五渣,但是到底是接受了十几年正统的储君教育的,不至于如此不知进退吧?
或者换而言之,太上皇觉得,舒良在宣府做下的事情,天子也保不住他?
似乎是看出了他们的疑惑,天子的声音淡淡的飘了下来,道。
“前些日子,朕得到军报,说甘肃镇守太监刘永诚擅离职守,未奉朝廷令谕,无故率军士五十人前往大同,当时,太上皇正在大同驻跸,朕恐有变故发生,故遣舒良前去,将刘永诚带回京城询问,同时接手负责太上皇的护卫。”
谜底总算是解开,老大人们相互对视一眼,眼底的惊涛骇浪却遮掩不住。
虽然说,天子说的轻轻巧巧,但是,这字里行间透出的意思,却让人心惊。
刘永诚在宦官当中,也算少有的精于武事之人,身负战功,受先皇信重,不然也不会被放在甘肃这样重要的军镇当中做镇守太监。
天子金口玉言,说他“无故离开甘肃,擅离职守”,那自然就是如此!
一个宦官,再是有战功,在天子面前,都不过是随意可处置的奴婢。
何况,他这样的镇守太监,没有朝廷的命令擅自离开驻地,的确是大忌。
至于,刘永诚赶往宣府的真正理由,大多数人实际上连猜都不用猜。
必是被太上皇召过去的!
如此一来,很多事情,就值得细品了。
时至今日,大同城外发生的事情,朝臣自然都已经知晓了。
堂堂的礼部侍郎,在大明的地界,要叩拜太上皇,却被几个蒙古人拦着,若没有太上皇护着,那些胆大包天的蒙古人,早就身首异处了。
但太上皇开了金口,谁也不好再说什么。
这件事情,足以看出,太上皇心中的不安和防备之意。
如今,他将刘永诚叫过去,自然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管中窥豹,只此一件事情,便可看出,如今隐藏在天家平和表面下的波涛汹涌。
当然,人都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太上皇是这个的态度,那么天子呢?
虽然在明面上,天子对于太上皇执礼甚恭,但是,真实的态度,往往在发生利益碰撞的时候,才会真正显现出来。
譬如说,太上皇擅自调动地方镇守的官员,哪怕,这个官员只是一个宦官,也终归是引发了天子剧烈的反击。
内臣中有名的大珰,以心狠手辣著称的东厂提督,舒良连夜出京,谁也没有告知,直接将刘永诚锁拿。
这,就是天子的态度!
接下来的话,是舒良说的,此刻的舒良,脸上依旧挂着笑意,但心绪已经平复下来,跟着天子的话头,舒良对着几位大臣补充道。
“咱家到宣府时,恰逢刘永诚随太上皇入宣府城,说起此事,咱家不得不说一句,那刘永诚果真跋扈,刚到太上皇身边两日,就勾结着那帮瓦剌的‘护卫’,将太上皇锁的密不透风。”
“众位是知道的,咱家过去,一是为了将刘永诚带回询问,二也是为了保太上皇安危,但是,那刘永诚自知有罪,竟敢拿太上皇当挡箭牌,蛊惑太上皇,违抗陛下圣意,让咱家不得近身,只负责外围护卫。“
“当时,咱家顾忌着众目睽睽之下,又怕当时动手,会伤及太上皇,故而,待他们入了行宫,咱家就带着人先接手了外围的护卫,暂时禁止人员出入,尔后用送炭火的名义,入了行宫,这才最终将刘永诚锁拿,保得了太上皇的安全。”
作为事情的亲历者,舒良说的自然要详细的多。
但是,尽管他多加修饰,但是老大人们的眼皮子,还是忍不住一跳一跳的。
无论舒良话说的多么漂亮,但只要他说的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