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其木格披着一身黑色的披风,带着一个侍女,略显狼狈的从小小的狗洞当中钻了出来,宫墙外头,来接她的正是之前被送到英国公府的两个护卫。
此刻,二人做普通的小厮打扮,旁边停着一顶小轿,见到其木格出来,他们立刻上前,低声道。
“小姐,请上轿。”
可以看得出来,孛都还是很谨慎的,他知道使团一定会被盯着,所以,并没有派他身边的亲随来接人,而且,也没有选择容易发出声响的马车,而是准备了轿子。
不仅如此,这顶轿子虽然看似普通,但是,上头坠着英国公府标志性的流苏,夜里巡查的普通官兵见到这种流苏,是绝对不敢来打扰或者阻拦的。
其木格站在原地,深深的看了他们一眼,目光有些发寒,但是,却也什么都没有说,很快就平静的上了轿。
轿子被抬了起来,大约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在一处民房的后门处停下,其木格顺着角门进到院中,终于见到了几个蒙古打扮的护卫,几人在看到她的第一时间,便恭敬的抚胸为礼,与此同时,分立两侧,让出了一条道路。
看着面前既熟悉又陌生的蒙古衣装,其木格一时之间心绪翻涌,不由有些感伤。
她的身边,虽然也有蒙古带过来的人,可这里毕竟是大明,所谓入乡随俗,他们在当中当中,自然要穿戴大明的服饰,此刻再见故乡之人,心情自然有些复杂。
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其木格迈步向前,轻轻的把堂屋的门推开,果不其然,堂屋当中,一个蒙古贵族服饰的壮年男人负手而立。
“哥哥……”
其木格迟疑了片刻,口气虽然有些生涩,但还是叫了出来。
听到声响,孛都转过身,脸上泛起一抹笑容,不过,搭配着他那横跨半张脸的疤痕,映照在烛光下,却反而显得让人有些后背发凉。
见到孛都脸上的狰狞疤痕,其木格也有些吃惊,紧着上前两步,道。
“哥哥,你的脸……怎么会?”
终究,她和孛都还是最亲近的兄妹俩,其木格不是什么养在深闺的弱女子,作为草原上的花朵,她也精通骑射,所以,她很清楚,这道伤痕意味着什么。
只要再偏半寸,孛都的眼睛就保不住了,到底是什么样的状况,会让他受这样的伤……
面对妹妹的关心,孛都的神色却有些黯然,他上前一步,拉着其木格的手,让她坐下,随后,自己拿出腰间的银刀,摆在其木格的面前,道。
“大哥打的,他怀疑我勾结杨杰,要篡夺太师之位!”
这句话,孛都说的轻描淡写,仿佛是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一样,但是,也正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让屋子里的气氛,顿时落到了谷底。
其木格愣在原地,目光一时落在眼前的银刀上,一时又瞥见孛都脸上狰狞的疤痕。
她身在南宫,有很多的事情,都不甚清楚,比如瓦剌内乱之事,她最多就只知道,孛都联合阿剌知院杀了也先,但是更多的细节,就不是她一个南宫的女官能够打探的到的了。
如今,孛都的这句话,虽然简单,但是,却无疑是在向她解释,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
其木格生在草原,长在草原,她当然很清楚,草原上的法则是什么,你不杀人,人就会杀你,哪怕……是亲兄弟!
她抬起手,拿起眼前的银刀,仔细的打量着,神色复杂无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孛都坐在一旁,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她,也并不打扰,不知过了多久,烛火摇动下,银刀被其木格轻轻放下,与此同时,一同放下的,似乎还有她心里的某种东西。
“哥哥,你说吧,来见我有什么事?”
见此状况,孛都似乎也松了口气,略一沉吟,他开口道。
“你我是嫡亲的兄妹,我也不瞒你,如今的瓦剌……”
说着,孛都将如今草原上的局势,详详细细的对其木格说了个清清楚楚,甚至包括,赛刊王和他的势不两立。
“……赛刊王的战力,你是清楚的,我胜不过他,而且,大哥死后,他手下最精锐的亲卫,也归于和硕特部,仅凭我手中的军队,已经撑不了多久了,一旦我落败,是什么下场,你知道的。”
“所以,我需要来自大明的帮助!”
说这话时,孛都紧紧的盯着眼前的其木格,口气没有半分的玩笑之意,似乎是将其木格当成了最后一根稻草。
但是,可惜的是,在孛都期待的目光当中,其木格到底还是摇了摇头,道。
“哥哥,不是我不愿帮你,只是,你既然单独来见我,应该也打探到了一些消息,如今京城里的状况,和你送我来之前预计的大大不同,那位新天子,牢牢的把持着大明朝廷,东宫太子年纪尚小,影响力也不够,至于太上皇,自从上次帮过你之后,他的圣旨已经不出南宫,所以,你要的,我实在没有办法!”
虽然孛都没有明说,他要什么帮助,但是,想也知道,想要保孛都平安,需要的是大明朝廷的力量,这可和上次春猎不一样,不是耍些什么无赖的计谋就能成的,需要实打实的朝堂力量。
而这一点,恰恰是如今南宫最欠缺的。
闻言,孛都的脸色有些黯然,停了片刻,他仍旧有些不甘心,道。
“京城的局势,我来的这几日,也打探了一些,英国公府的那位张都督,新功方立,而且,大明近些日子要开海贸,成国公在那件事情当中,也立了功,他们两个,都是太上皇的人,若是……”
“哥哥,我帮不了你!”
这一次,没等孛都说完,其木格就打断了他,口气相较之前,坚定了许多,而且,神色也带着几分无奈。
于是,孛都沉默了下来,闪动的烛光下,他那带着长长疤痕的脸,反而让人有些看不清楚神色,片刻之后,一声轻叹响起,孛都的口气有些悲伤,道。
“我明白了,太上皇毕竟是太上皇,岂是我一个外族蛮夷能够高攀的起的,不是你不肯帮我,而是,太上皇不会答应的,对吗?”
这话带着浓浓的嘲弄之意,但是,其木格却只能沉默以对。
因为,孛都说的没错,如果是她自己,为了保住孛都的性命,她肯定愿意竭尽全力。
可毕竟,她只是南宫中的一个区区女官而已,跟在朱祁镇身边这么久,她很清楚,这位太上皇到底是什么性子。
要帮助孛都,势必要动用朝堂上的力量,但是,如今太上皇和各府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既是君臣,又是合作者,若是拿不出足够的好处,想要让这些人竭力,是不可能的。
现在的太上皇,想要拿出这些代价,并不容易,而就算是可以拿得出来,朱祁镇又怎么肯这么做呢?
虽然说,她如今没有什么名分,但是实际上,她已经是朱祁镇的人了,一边是自小疼爱自己的哥哥,另一边,则是自己此后依靠的夫君,就算是其木格自己,也不知道,除了沉默,她还能做些什么。但是,让她没想到的是,反而是孛都对此事接受的很快,没过多久,他就从刚刚的情绪当中解脱出来,打起精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