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的口气寻常,带着几分玩笑之意。
但是,身为臣子,俞士悦却不敢怠慢,连忙躬身道。
“臣不敢。”
不着痕迹的再扫了一眼不远处其乐融融的场景,俞士悦道。
“既然陛下要留太子殿下用膳,那臣先行下去安排,将经筵的时间延后,待陛下和殿下用完早膳,再开经筵。”
说着话,俞士悦就打算告退。
但是,显然朱祁钰并不打算放他走,摆了摆手,道。
“不急,朕已经叫怀恩去东宫传旨了,先生一大早前来,想必也没来得及用膳,一块用些再走不迟。”
这话口气说的温和,但是显然并不是商量。
俞士悦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面上却不露分毫,只道。
“遵旨。”
于是,便有宫人重新搬上案几,送上膳食。
宫中膳食,自然是一等一的,但是,俞士悦却食不甘味。
因为现在的场景,实在是太古怪了。
要知道,太子出阁读书,一举一动,都会受到朝野上下的关注,而且,这种关注是持续且透明的。
东宫某种意义上,兼具内宫和政务机构两种属性,除了太子殿下的起居在内殿之外,东宫的大多数地方,都是朝廷官员值守,所以,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消息很快就会扩散出去。
当然,这是在太子殿下年幼,无力控驭东宫的前提下,若是太子殿下年长参政之后,自然又是另外一种状况。
但是至少现在来说,类似太子往乾清宫请安,迟迟未归的消息,是根本瞒不住的。
这也是俞士悦急匆匆前来的原因。
太子殿下请安未归,定有缘由,无论是因为什么,作为太子府詹事,俞士悦哪怕是做个姿态,也必须亲自前来过问。
所以事实上,这也是俞士悦的第一个疑问。
以天子的圣明,不可能不知道,无故留下太子,会在外朝引发的震动和随之而来的种种议论。
不要觉得太子不过是晚归了两炷香的时间而已,算是小事。
涉及到东宫储君,就没有小事。
尤其是,天家关系如此特殊的情况下,任何违背常理的举动,如果给不出合理的解释,就会衍生出无数看似合理的流言。
天子必然很清楚,留下太子会引发什么样的结果,但是,天子还是留了。
这是第一个古怪之处。
然后便是如今的场景,看似其乐融融,但是,落在俞士悦的眼中,却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
还是和太子相关。
且不说太子循例前来请安,天子无缘无故的将太子晾了两炷香的时间是何用意。
单说这留膳之事。
皇帝令太子陪用早膳,这没什么可指摘的,增进天家亲情之举,虽然有可能会被人揣测是在作秀,但是,终归明面上也算说得过去。
可偏偏,除了太子之外,陪膳的还有徽王殿下和固安公主。
这关键,就在徽王殿下!
倒不是说,天子不能让徽王殿下陪膳,即便是天家父子,一同用膳也是寻常事。
但是,让太子和徽王同时陪膳,这就不得不引人多想了。
让太子陪膳,政治意味更加浓厚,可以彰显皇帝和东宫的亲厚之情,这是好事。
让徽王陪膳,天伦之情更加明显,可以彰显天家父子亲情笃深,也是好事。
但是,二者同时陪膳,就出问题了。
最浅显的一层便是,天子如此作为,是否意在将太子和徽王置于同等地位上?
这几乎是今日的场景传出去之后,必定会出现的猜测。
所以,俞士悦想不通。
他不是没有想过,天子是否存着抬举徽王,动摇储位的意思,事实上,这个猜测一直都存在朝野上下的心中。
但是,他想不通的是,就算天子有这个打算,又怎么会用如此拙劣,让人一眼就能瞧出来的手段呢?
这和天子往日谋定而后动的风格相差有些过大了。
可是,如果说不是的话,那么,眼前的景象,又着实是无法解释。
就算俞士悦自欺欺人,说天子是想让太子陪膳,徽王和固安公主只是顺手捎带着的。
可是别忘了,如今的殿中,还有一位贵妃娘娘在旁!
不是皇后娘娘,而是徽王殿下的生母,贵妃杭氏!
如果说徽王殿下在旁是巧合,那么,杭贵妃此刻出现在乾清宫中,只有可能是受召而来。
这种场合下,杭贵妃的出现,毋庸置疑是因为徽王殿下。
因此,种种迹象表明了,天子此举乃是有意而为。
而且,更让俞士悦心惊的是,天子对他的态度。
事实上,天子召他前来,在看到眼前场景的时候,俞士悦心中便已然隐隐有所猜测。
方才他用告退来做了简短的试探,天子的反应,和印证了他的猜测。
明明是家宴,却召了他一个外臣觐见陪侍,这分明是不打算隐瞒今日要发生的事情。
或者说,天子希望将今日的种种迹象传递出去,以此来传达某种政治信号。
心中想着这中间的种种关节,以及之后朝野上下可能会做出的反应,还有天子此举的用意。
俞士悦心中的念头纷乱不已,自然是没什么心思用膳,反而是时时刻刻的关注着上首几位的一举一动。
天子的心情看着还不错,贵妃在旁陪着说了几句话,具体是什么倒是听不太清楚。
但是,俞士悦来的时候,天子的早膳已经用了差不多了。
所以,其实俞士悦也没吃上几口,很快宫人便撤下了膳食,当然,膳食撤下了,但是,在场的人是不可能立刻离开的,总要发生些事情,才不枉费天子组这么一场局起来。
果不其然,待得宫人将桌面迅速收拾干净,上首天子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收敛了起来。
不过,让俞士悦没有想到的是,天子一张口,叫的却是……
“固安!”
俞士悦将目光转向底下梳着双丫髻,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不由有些惊讶。
这位固安公主,他自然是知道的,天子的嫡长女,生母皇后娘娘,金枝玉叶,尊贵至极,在一众皇子皇女当中,向来最是受天子宠爱的。
但是这如今,听天子的口气,似乎是有些不大高兴啊……
小丫头显然也是知道轻重的,打从进殿开始,就一直往后头躲,但是显然,这回是躲不过去的。
看着板着一张脸的父皇,慧姐儿苦着一张脸,规规矩矩的上前,跪在地上,道。
“父皇……”
面对小丫头娇娇软软的小奶音,朱祁钰罕见的没有放松神色,反而加重了口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