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神色虽然一闪即逝,但是,朱祁玉是何等样人,自然看的清清楚楚,于是,轻哼一声,道。
“怎么,不满意?”
一句话吓得宋文毅立刻回了魂,不由在心中暗骂了自己一句,真是在外头待得太久了,连自己的本分本事都忘了。
这可是天子面前,真要是惹了他老人家生气,别说是回辽东了,皇庄都别想了,直接滚去凤阳守陵都算好的。
感受到天子口气中的不悦,宋文毅急的满头大汗,连连叩头,道。
“奴婢不敢。”
“陛下容禀,奴婢只是突然想起一事。”
“前些日子,奴婢进京的时候路过郊外,听到有老农谈论,说前些日子京师刚刚地龙翻身,有些误了农时,怕是会影响来年收成。”
“陛下刚刚说皇庄,所以奴婢便想起了此事,生怕皇庄的收成也受了耽搁,所以一时没能及时回话。”
“皇庄是陛下潜邸时的产业,陛下肯交给奴婢管着,是天大的宠信,奴婢有一百个胆子,也只敢尽心竭力,岂敢有别的想头。”
要说这宋文毅也算有几分急智,这短短的时间内,还真被他找到了个像样的理由。
不过虽则如此,但是,天子的脸色也仍旧有些沉。
看了一眼宋文毅,朱祁玉没有说话,转身迈步进了殿中,一旁的舒良和怀恩紧随其后。
风雪卷动,只有宋文毅还跪在冰冷的地上,有些不知所措。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去的时候,落在最后的王诚忽然往后退了两步,揪了揪他的衣服,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低声道。
“起来跟着呀,愣什么?”
于是,宋文毅连忙起身,惴惴不安的跟了上去。
殿中和殿外像是两个季节,待宋文毅进到殿中,天子已经倚在榻上,手里捏着朱笔,批阅起了奏疏。
一旁的舒良和怀恩小心侍奉着,王诚站的稍远,宋文毅原本不敢近前,但是,王诚拽着他的衣服,硬生生的把他拉到了前头。
即便如此,看着天子的脸色,宋文毅还是往后缩了缩,低着头站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宋文毅觉得自己好像过了一整年那么漫长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了一道声音。
“宋文毅,你知道,朕为什么要将皇庄交给你吗?”
声音不大,但是,却让宋文毅一个激灵,他偷偷的抬头看向天子,却见不知何时,天子已经搁下手里的朱笔,目光正向他投来。
与此同时,站在他身旁的王诚,揪了揪他的衣服,示意他赶紧上前去,吞了吞口水,宋文毅大着胆子,往前走了两步,道。
“奴婢愚钝,不知是不是幸得了金英公公几句夸赞,所以,才得了陛下信任。”
“是,也不是!”
宋文毅明显能够感受到,天子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他的身上,带着一丝莫名的意味,这让他心中甚是不安。
天子的声音再度响起,口气复杂,道。
“朕潜邸之时,田宅不多,改建成田庄之后,也就那么几个,以往王诚管着皇店,他捎带手也就管了,但是如今,却不成了……”
就在宋文毅揣摩着这番话的意思的时候,天子却突然话锋一转,问道。
“你刚刚说,进京的时候,听老农说,地龙翻身影响了农时,可能会耽搁明年的收成,可还听到别的消息了?”
宋文毅没想到天子的话题转的这么快,一时不知道天子到底在问什么,因此,踌躇片刻,他也只得谨慎道。
“回陛下,奴婢当时赶路赶的急,只是在路边歇息了片刻,听了只言片语,并无再多的消息了……”
说完之后,宋文毅心中惴惴,他很清楚,这不是天子想要的答桉,但是,对于当下来说,这却是最稳妥的答桉。
毕竟,他到现在为止,都还并不了解皇帝,贸然揣测圣意,若是成功了还好,若是猜错了,恐怕他这就是最后一次见到皇帝了。
不过这一回,天子却并没有生气,而是叹了口气,道。
“舒良,你跟他说说。”
“是……”
得了吩咐,一直站在旁边低眉顺眼的舒良立刻转过身子,对着宋文毅拱了拱手,道。
“宋公公或许不知,前些日子的地龙翻身,京师内外,损失严重,虽然朝廷竭力救济,但是,仍旧有不少百姓,因地龙翻身,及之后的时疫陷入困顿之中。”
“更可恨的是,这种时候,宛平,大兴,通州等许多州县,还有乡绅趁此机会强迫百姓出卖田地,低价买入,一场地龙翻身,百姓受难,朝廷奔忙,可到了最后,却便宜了这帮乡绅。”
“咱家派人去查过,这里头有些乡绅这么做,已经不是第一回了,地方官府或是跟乡绅勾结,或是对此等趁火打劫之事坐视不理,百姓告到官府,不仅无功而返,反倒还要被这些仕绅煎迫,为此被逼死者,已经不下数十人了……”
这番话舒良说的严肃,连带着宋文毅也不由自主的绷紧了心弦。
但是,面上是一回事,心里却是另一回事。
听完这番话之后,面上宋文毅虽然同样沉重,但是,心中却不由生起一阵疑惑。
要知道,这种事情,在地方上稀松平常的很,他在辽东的时候,别说是灾年的时候了,就是平顺的年景,也有仕绅依仗势力明里暗里的兼并田地。
甚至于,他自己名下的有些田宅,也是这么来的……
这种事情,地方官府根本就管不了,都说皇权不下乡,在地方上,很多时候,说话最管用的并不是县太爷,而是那些地方的仕绅,毕竟,他们才是地头蛇。
官老爷们干上几年就走了,他们才是在本地根深蒂固的人物,而且,平时有个什么修河立碑的事情,要征派徭役,要出人出力,县衙办起来困难,说不定还得他们帮忙。
所以有些事情,地方官府也很难管,更何况,虽然有些乡绅肆意妄为,但是大多数的仕绅,都还是讲究几分面子的,很多时候,都是软硬兼施,半强迫半诱卖,就像现在的地龙翻身,他们虽然是趁火打劫,但是一手银子一手田契,到了最后,就算有人后悔了,扯皮起来,都是难断的公桉。
因为县衙有些时候还要靠着这些乡绅,所以一般来说,碰上这种事情,只要不闹得太大,地方的官府都会和稀泥解决。
所以,宋文毅是真的不明白,这样的小事,怎么会被摆到天子的桉头,而且,是被舒良这样的人物,如此郑重的说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天子的声音却又再度响起。
“宋文毅,刚刚舒良说的事情,你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