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同福回过神时,车间里已经被灰尘遮盖了。吊钩砸落引发的震动将车间钢制顶上的陈年老灰震落了下来。他眯着眼捂着鼻子朝外逃去,逃跑时透过浓浓的灰尘瞥到小粉鞋那张畸形恐怖的脑袋。她仅剩的那只眼还在直勾勾的望着自己。
赵同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他洗去了身上的血渍和脑浆,但那股血液腥臭味却无论如何也洗脱不掉。当他蜷缩在床上时,他感觉身上沾满了脑浆、碎皮屑和骨茬,就像一群密密麻麻的苍蝇,紧贴在自己身上却无论如何也驱赶不走。
他紧接着发烧了三天。这三天里,派出所和厂里都来了人,专门来询问这场意外,不过见他魂不守舍的痴傻模样后,也只能象征性的问过几句便走了。毕竟当时围观的人很多,他们早就通过围观的人知晓了整场意外的所有细节,赵同福的笔录显得不那么重要。
除了录笔录外,赵同福在这三天里全都躺在床上,不断在失眠和噩梦中度过。醒着的时候他像死尸一样沉默,眼神空洞的像在梦游。无论如何难受或者渴、饿他都不说话,只会蜷缩在床上不停打着寒战,像只在寒夜冷风里瑟瑟发抖的小猫。张杏被他的样子吓到了,她没有再骂他,而是找来诊所大夫。大夫背着破烂的黑色皮质药箱走进那间闷热的卧室,看了看床上蜷缩着的赵同福,又凑上前翻看了一下他的眼皮,看看他的嗓子,皱起眉头说:“这咋看着不像是感冒发烧啊?不行送县里医院吧!”
张杏为难道:“去县里太麻烦了,大夫先给吃点退烧的吧?兴许退了烧就好了!”
大夫犹豫一下点点头,说:“那就打一针吧,吃药不顶用。”说完他打开皮箱,从里拿出玻璃针管来,小心的把针头装上。
“听说你们机械厂死人了?”大夫一边把盐水打进青霉素的小瓶子里,一边开口问。大夫显然刚刚听说这事,不知道当事人就躺在床上。
“呃……”张杏被这突兀的问题难住了,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大夫把注射完盐水的小瓶子递给张杏,让她摇匀。然后冲床上的赵同福轻声道:“裤子脱了吧。”
赵同福毫无反应。张杏用力摇着小瓶子,苦着脸低声道:“是有个女的被天车吊钩砸死了……就在他眼前边。”张杏指指赵同福:“他就是被吓到了以后才发的烧!”
“啥?”大夫正拿着针管从安瓿瓶里吸安痛定,闻言吃惊的打量了床上的赵同福一遍,啧的吸了口气,冲张杏埋怨道:“你咋不早说?”
“我觉得他只是感冒发烧,跟那事没啥关系才没说……”张杏尴尬的解释。
大夫把空了的安瓿瓶放在桌上,叹气摇了摇头说:“他这情况打针也不见得管用啊。不行先送县城医院吧?”
“先打了针退烧吧。退烧了再看看。”张杏又央求道,她边说边把摇好的青霉素瓶子递给大夫,双手麻利的解开赵同福的皮带,帮他把裤子往下褪了褪。
“好吧。”大夫把青霉素瓶子里的液体吸到针管里,给赵同福在屁股上打了一针。
“这药不一定管用,他这情况太特殊。”大夫一面收拾药箱一边说。“我劝你还是抓紧带他去县城看看,别耽误了,否则后悔都晚了。”
“行,明天不退烧我们就去县城。”张杏给了两块五的药费后客气的送大夫出了家门。大夫临走前突然凑到张杏一边,低声道:“实在不行就找个人看看,你那口子怕是撞了邪!”
张杏微微一愣,有些诧异的点了点头。
张杏并没有带赵同福去县医院,更没有找人驱邪。她只是每天去找那个诊所大夫。在张杏的央求下,大夫三天里一共来了三次,每次都给赵同福打一针青霉素和安痛定的混合液,但赵同福的烧却依然没退。第三天大夫走的时候,他严肃的对张杏说:“你以后别找我了,让你去医院你不去,再耽误下去你那口子就离死不远了!我负不起这个责任!”
这天夜里十点多的时候,赵同福蜷缩在床上又睡着了。他仍发着烧打着冷战,他梦见小粉鞋躺在自己身边,她的身子很凉——太平间的温度。
小粉鞋慢慢爬起身来骑坐在了赵同福身上,两眼温柔魅惑的看着赵同福。
赵同福感觉腹部热鼓鼓的,他仔细去瞧小粉鞋的脸,却怎么也瞧不清。他再努力瞧时,小粉鞋的左半个脑袋突然掉了下来,夹杂着温热的鲜血和脑浆,狠狠砸在了赵同福脸上。
赵同福“啊”的惨叫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他苍白的脸上满是冷汗,全身也被冷汗湿透了,像是被泼了一盆凉水。他剧烈的喘了一阵气,感觉轻松了一点。烧竟然退了。张杏被叫声吓到,来到门口默默看着他。
张杏低声问道:“你还发烧吗?”
赵同福摇了摇头:“不烧了。”声音像是干锯末摩擦发出的。他的嗓子疼的厉害,像卡着一块烧红的焦炭。
张杏的冷淡的说:“不发烧明天就不让大夫来了,厂里不让上班,你去找点零活儿干吧。”
赵同福点点头,希望张杏给自己倒杯水,他口干的厉害。但张杏已经去另一间屋子睡觉去了。
赵同福打量了一下自己睡了三天的屋子,像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一样。屋子里有一股浓浓的汗臭味,像是发酸的死耗子发出的。他低头闻闻自己的衣裳,发现味道就是自己身上飘出的。他慢慢爬起来下了床,刚踩在地上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自己脚下简直像是踩着棉花垛,而身体轻飘飘的,像是气球一样被两条腿拖拽着飘动。
赵同福就这样身子轻飘飘的、步子却很沉重的扶着墙走到了外屋。他一步步蹭到外屋门口去拿暖壶倒水,但当他抓住暖壶手柄一提,发现小小的暖壶居然像几十斤的杠铃一样沉重,自己差点没提起来。
他把暖壶里的白开水费力的倒进油腻的玻璃杯里,不顾水里漂浮着的浑浊水垢,仰起脖子贪婪的一饮而尽。接着他像用尽了所有力气一样瘫坐在了躺椅上。
屋外还淅淅沥沥下着雨,雨滴打在窗户的挡雨棚板上,发出微弱单调的“哒”声。
赵同福心里松了口气,这场高烧似乎让他淡忘了小粉鞋的死。虽然意外刚刚过去三天,但此刻在他脑海里却像是三年前的事了。他甚至有些窃喜,如果一场高烧就能让自己摆脱那钻心的恐惧,这简直是上天对自己的莫大慈悲。
想到这,赵同福松了口气,嘴角都难以察觉的咧了咧。他喘着粗气缓缓从躺椅上站起来,摸到门后的灯绳后一拉,熄灭了外屋的灯。他准备回床上再睡一觉,明天自己的身体和精神就会变得更好。
但一切都是他的一厢情愿。因为当外屋的灯熄灭时,他清楚的看见屋外门口站着小粉鞋。他隔着纱门,在潮湿闷热的黑暗里,无比清楚的看到了她。
随后的短短七八天,赵同福肉眼可见的消瘦下来。他几乎不吃东西,也极少开口说话。他并没有出门去找零活,而是每天蜷缩在床上。奇怪的是张杏既没吵也没闹,她下班回家后并不来赵同福的床上探看,也不给他留饭,晚上就去女儿的屋里睡。她淡漠的态度似乎就当赵同福已经死了。
八月八号的早上九点五十,赵白眼骑着自己的破二八自行车来到了赵同福家门口。他见赵同福家半开着院门,就一面喊道:“同福兄弟在家吗?”一面推车进了院子,把车子靠墙支住了。
没人回应。
赵白眼把车把上挂的编织篮取了下来,提着篮子朝屋门口走了走,又喊道:“咦?没人?”
终于,一个很低的沙哑声音从里屋传了出来:“谁啊?”
这有气无力的声音吓了赵白眼一跳,他虽然听出声音是赵同福的,但感觉却更像是一个年迈濒死的老人发出的。
“我!你老赵大哥!”赵白眼提着编织篮推开了外屋的纱门,见外屋没人,便朝里屋探了探头。他看到床上坐着的赵同福后吓了一跳,叫道:“兄弟!你咋成这样了!”
床上的赵同福明显消瘦了,脸色惨白透着蜡黄,两个黑眼眶里是满布血丝的眼球,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屋子里满是酸臭的汗味和尿骚味,就像藏了十多坛臭了的酸白菜,呛得赵白眼连翻了三个白眼。
“赵大哥咋来了?”赵同福脸上没半点笑容。
“我来瞧瞧你咋样了。”赵白眼把编织篮放在地上,看到地上散落的方便面袋子,惊讶的说:“你整日的就吃方便面?张杏呢?她不给你做饭?”
赵同福眼神直愣愣的,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