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森则又仰头看了一眼天空,用右手捋着自己下颌处的花白胡子,眯着眼角满是皱纹的眼睛,幽幽叹息道:
“变数实在是太多了,一个变数可以创造处无数的不确定,一生二,二生三,变数丛生叠加会把既定的一切都给打乱啊。”
听不太懂自己师兄口中的变数究竟指的是什么的行痴老和尚,紧紧抿着蠢,焦灼地看着行森询问道:
“师兄,你可能看出来这场瘟疫灾祸之后,紫微星和小帝星周围可会发生什么巨大的变化吗”
行森双手合十,打了个佛号,轻叹道:
“善哉,善哉,变化无处不在,老衲瞧着紫微星和小帝星的光芒更亮了,位置也更加近了些,不知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巨大变故,竟然变会造成这般大的星象变幻,君储之间的关系愈加亲密了,估计师弟未来担忧的事情八成不会发生了。”
“果真”
即使知道眼下欣喜实属不该,但行痴最担忧的就是以后随着儿子和孙子们年龄越来越大,君储间的关系失衡,手中紧握权力不愿意放下的儿子为了皇权稳固,从而废掉了培养多年的优秀储君,造成国本动荡。
如今听到忧心了这般久的事情意外出现了转机,即使已经皈依佛门小半生的行痴老和尚仍旧控制不住地眼里滑过一抹松快之色,可转而又想起二十多年前那场疫病造成的死亡人数,他的眉头又紧紧皱了起来。
行森将自己师弟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伸手拍了拍行痴的肩膀,叹息道:
“师弟,你该知道这世间一饮一啄皆是有定数的,人的性命也皆有定数,如今紫微星和小帝星间的关系稳固,星芒更胜从前了,相应地总归要付出些别的代价,老衲看到紫微星周围还有十几颗本是王星的小星星,光芒尚未璀璨地发出来,就皆失色黯淡了,若是老衲所料不错的话,怕是。”
“光芒尚未璀璨地发出来,就皆失色黯淡”,这种话咋听咋觉得不祥,王星既象征着玄烨的儿子们,也代表着未来宗室里会继承父辈王爵的小世子们,行痴心里默念重复着这话,在心中揣测了片刻,就迫不及待地张口询问道:
“师兄,怕是什么”
“难不成你的意思是说,这回老衲的孙子们要夭折许多”
“非也非也。”
行森敛眉道:
“皇家里已经出生的孩子们自然有龙气和国运庇佑,大清的国运正日益往上升腾,离那王朝气运衰败还有许久,疫病致死人数虽多,但还远不会造成皇家、宗室里折损十几个王星。”
“出生的孩子会被上天庇佑,那师兄你口中的那串小王星难不成说的是尚在娘胎里的孩子们”
行痴听得更迷惑了,又抬头望了望天空,发现远处连绵的群山处已经渐渐有熹微的天光冒出来了,头顶上的星光颜色愈来愈浅。
“孩子在没在娘胎里,老衲瞧不出来,不过之前皇上来寺里时,老衲从他的面相上观看,皇上是子嗣缘极好的人,经此一役后,很有可能皇上往后的孩子会变得极其稀少了,老衲推测那黯淡下来的十几颗小王星八成象征着未来皇上膝下的小阿哥们,想来他们以后出生的机会会变得十分渺茫了……”
行森说完这话,就轻轻甩了甩手中握着的檀木佛串,抚平了被寒风扰乱的红色袈裟衣角,不再开口说话了。
站在他身旁的行痴听得似懂非懂,仰头看天,抿着薄唇琢磨着,难不成玄烨以后还会生十几个儿子,但是因为此次变故,那十几个儿子全没了
天机不能妄言,再厉害的人也不可能将未来之事全部猜到。
行痴即使心中不理解,但也没有再开口向自己的师兄询问。
师兄弟二人又站在后山门口处,仰头看着头顶上的星星一颗一颗被大亮的天光给隐下去。
直至寺内的阁楼上,传出来“咚咚咚”沧桑又带着禅意的悠远晨钟声时,师兄弟二人才并肩转身沿着青石板路回到了各自的禅房里洗漱、用早膳、上早课。
……
以往的历朝历代,当疫病大规模爆发时,当权者们都会把有限的医疗资源用在最紧要的人群身上。
处于封建王朝,此刻全封闭的储秀宫中坐镇着医术最精湛的太医,各种各样的药材也是在齐全的。
宫外纯亲王府的医疗资源仅次于储秀宫。
可怜咸安宫附近的宫室里住的都是位分低微的贵人、常在、答应之流,病情严重的宫人们连进屋子的资格都没有。
这里的病患最多,医疗资源却最少。
天色大亮了,天空上的雪花不飘了,廊檐下、屋檐下、废弃的亭子里,头上方有遮挡的墙角处,入眼就能瞧见脸色烧得通红、身上布满红疹,拥着破棉被咳嗽不止,三三两两靠在一起的卑微宫人们。
种过痘、或者自幼出过痘,对可怕的天花有免疫力的御前侍卫们,宛如雕塑般,握紧手上的佩刀,看着这里的感染宫人们。
他们奉命在这里维护秩序,一方面是防止染病的宫人们逃跑,将天花病毒再给传染给紫禁城里的其他人,另一方面他们守在这里也是为了及时将那些咽气的宫人给身上浇上火油,拖到空地上当场火化焚烧了。
资格尚轻,刚刚入行没多久,还没有见惯生死的年轻太医们,看着宫人们痛苦不已的哭嚎,有的实在是熬不住病痛,咬舌的、撞墙的、两个人互相帮忙各自掐着对方的脖子,同时送对方上路的人,比比皆是。
这些往日里在太医院中都是按着药方给贵主子们抓药、煎药的年轻太医们,看着眼前宛如人间地狱的一幕,心中难受,眼睛也憋得红彤彤的,口鼻处的白汗巾将他们眼睛下方勒出了一条深深的印迹,他们既心痛又懊恼。
心痛于身为医者,却不能担起职责,救死扶伤,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患者们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痛苦的咽气,亦或是用自|裁的方式来亲手结束自己的性命,寻求临终时的一个解脱。
懊恼于明明往日里在他们办完手上的差事后,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读医书,为何他们白白虚度了光阴,没能抓紧时间趁着空暇时,多翻阅几本医书,多多向资格老的太医们请教,提高自己的医术水平。
若是他们手上的医术也精湛些,是不是如今就能多救治些人的性命了也可以让病死的人数减少些了
可手头上的病患实在是太多了,他们忙得压根儿连懊恼的时间都没有,麻木又机械地诊脉、说病症的严重程度,待在哪个隔离区里。
成箱的药材以极快的速度消耗着,用大锅煎药的侍医太监们用大铁勺子搅拌着锅里的苦药汤汁。
一锅又一锅黑漆漆的汤药搅拌下来,他们的胳膊都酸麻的没有一点儿力气了,火光也将他们的脸色熏得发黑、发红、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水。
即便如此这些侍医太监们也不敢停歇一瞬,因为病重的人大多都是自己的同僚们,兔死狐悲,他们通红的眼睛里满是悲痛。
御前侍卫们将一桶一桶的火油浇在尸体上,尸体焚烧时会冒出来一股子难闻的气味,洒上火油后,浓黑的烟气更是从青石板的地面上直冲灰白色的阴沉天际。
乾清宫正殿屋顶上的积雪被暗卫们拿着大扫帚清理干净了,身穿着一袭月牙白冬袍的康熙,踩着阶梯,爬到乾清宫屋顶上,双手背后朝着咸安宫的方向眺望着。
梁九功默不作声地静静站在帝王身后。
五兄弟们皆被他们汗阿玛关在琉璃瓦片下的温暖大厅里,哪都不许去。
屋顶上的主仆二人看着咸安宫那边接连不断冒起的黑烟,两个人一动也不动地站立着,寒风呼啸着席卷了树枝上、院墙上、其他屋顶上堆的积雪,康熙的一双细长凤目也被北风给吹得泛了红。
日子焦灼地难熬着,一天,两天,三天……
约莫近十天过后,直到十一月十四日,也就是孝昭皇后六周年忌日的前一天,同时也是恪靖公主六周岁生日的前夕,咸安宫周围再也没有骇人的黑烟冒起来了。
天花袭击过后,因为宫人中招了近大半,险些陷入瘫痪的紫禁城又再度缓慢地转动了起来。
身强力壮、从这一劫里熬过来的宫人们拥有了对抗天花的终身免疫力,体弱福薄的宫人们则皆命丧黄泉,尸体火化之后,早早的尘归了尘,土归了土,今生太苦了,以求他们来生可以投胎入一个富贵人家,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
和五个儿子们一同坐在乾清宫正殿大厅的康熙,时隔多日后,终于从魏珠口中听到了宫外的消息。
“皇上,宫里疫病爆发时,宫外有流言传播说牛痘失效,如今民间的百姓人人自危,家家户户紧闭门户,衙门口的种痘点已经变得极其荒凉了,每日稀稀拉拉的几乎看不到前去种痘的人。”
魏珠从怀中掏出一个蓝封折子,恭敬地用双手呈给坐在圈椅上的皇上。
康熙沉默了好一会儿,伸手接过魏珠手里的折子,发现这些日子里全京城的种痘点儿加起来种痘的人数不足一百,他抿了抿薄唇,将折子顺手放到了一旁的紫檀木小方桌上,头疼地扶额道:
“牛痘之法还得改进,等到疫病彻底结束后,你们去宫外张贴皇榜,将这次宫里的疫病缘由写清楚,死亡的人大多都没有种牛痘,种痘的人几乎没有为此丧命的,牛痘还得推广起来,百姓们不能不种。”
“是,奴才记得了。”
魏珠忙点了点头。
胤礽和胤禔怀里个抱了个小奶娃坐在左侧的圈椅上,胤禛与兄弟们并排坐在一起,听到宫外的流言,明白背后必定也有乌雅氏的手笔,他难堪地低下了头。
“死亡人数统计出来了吗”
康熙瞧见了四儿子的神情,心中纠结了一下后,眼中的冷色还是亮了起来,又对着魏珠淡声询问道。
站在帝王圈椅身后的梁九功也撩起眼皮,瞧了魏珠一眼。
魏珠咬了咬压,又从怀中掏出一本黑封册子,低着头双手略微颤抖地呈递给了皇上。
康熙瞧见那要比蓝封册子厚上三倍的小册子,眼中划过一抹悲伤,伸手接过黑封册子,凤目沉沉地逐页翻看着。
纯亲王府的隔离点中,宗室里夭折了五个不满三周岁的小阿哥。
宫里没了四个贵人、五个答应、八个常在,几乎全是他没听说过的名字。
宫女、太监、嬷嬷们死亡无数,粗粗算了一下,紫禁城中的宫人们竟然没了六分之一。
一目十行地快速将手中的册子翻看完,康熙难受地闭了闭眼。
“啪嗒”一下将黑封册子扔在紫檀木的小方桌子上,头疼地揉着额头,头也不扭地对着站在身后的梁九功吩咐道:
“梁九功,你稍后去朕的私库里拿些珍宝,出宫送去那些夭折孩子的宗室王亲府邸里,这回是**,而非天灾,让那几个夭折的孩子火化后,骨灰盛进玉盒里入土安葬吧。”
“是,奴才晓得了。”
梁九功忙低声应下了。
胤礽和胤禔听到这话,也明白必定是小堂弟们有夭折的了,毕竟天花是致死率极高的传染病,幼小的孩子们碰上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胤禛听到“**”二字,嘴唇上的血色都褪尽了,脑袋也埋得更低了,虽说子女不言父母之过,但胤禛此刻真得打心眼儿里对狠毒的乌雅氏感到厌恶,一想起自己身上流着她的血,脸色变得更煞白了,连着自己也迁怒了起来。
“魏珠,你稍后拿着册子去敬事房里找顾问行,把这些死去的宫人们家里情况搞清楚,若是尚且有家人在世的,也去私库里取一批银两,按人头送到他们家人手里,全当成抚恤金吧。”
“是。”
“还有,再跑一趟内务府,将那几个病逝的宫妃加上封号,往上面升半级,骨灰送到帝陵里安葬了吧,她们的家人也做好抚恤。”
“是,奴才记得了。”
坐在一旁的胤禛听到他们汗阿玛三下五除二地就将抚恤任务分派给俩心腹了,终于鼓起勇气,用红彤彤的丹凤眼瞧着坐在主位上的康熙,颤声道:
“汗阿玛,我,我也想为病逝的人出一份力,你把我的小金库都拿走吧,将里面的银钱全拿出来,用于抚恤吧。”
“行,朕准了,小四,乌雅氏是乌雅氏,你是你,这件事情与你无关,但汗阿玛还是很欣慰你能做出这种决定。”
康熙叹了一口气,双目看着自己的四儿子温声道。
胤禛看着他们汗阿玛包容的模样,双眼有些发潮。
“汗阿玛,孤的小金库也有钱,一同拿出来吧。”
怀里搂着小十三的胤礽也开口道。
胤禔也点头附和。
双胞胎懵逼地瞪大眼睛,嘴里吮吸着自己的小手指,苦恼不已,想不明白他们小哥俩究竟有没有小金库。
这时穿着一身橘红色镶嵌着白色狐狸毛的恪靖,匆匆忙忙地迈过门槛,掀开棉门帘跑到大厅里,欣喜地开口道:
“汗阿玛,汗阿玛,储秀宫里解封了,景娘娘、安娘娘和小五、小六他们全都平安无事的,熬过来了。”
“砰砰砰!”
几声圈椅倒地的声音接二连三地连了起来。
待恪靖一溜烟儿地绕过屏风,看到自己的汗阿玛、哥哥、弟弟们时,就瞧见父子六人双眼发亮地站在地毯上,身后倒了好几把做工精良的圈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