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线的军士可以没有脑子,却不能没有手指,于是,成了残疾的老周便领了二两抚恤银子回了老家。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老周带着老武的骨灰回乡之后,才发现村子早就荒了。几经辗转,才在乞丐窝里找到了自己和老武的儿子。
花子头看老周是个伤兵,开口便要二两赎身银子,要是不给,就卸下两个孩子的手脚,等养好了伤就送出去要饭。
老周被气得目眦欲裂,可架不住乞丐窝里人多势众,为了两个孩子,也为了袍泽的托付,他用全部抚恤银子换回了孩子。从那天开始,武尽忠就跟着周尽孝一起喊老周做爹爹。
银子没了,老周身上还有一些铜板,都是临走前袍泽弟兄们给凑的盘缠。为了孩子们能吃饱饭,老周就用这些铜板换了一套锅灶,靠着自己做汤饼的手艺,总算是没让孩子挨饿。
俗话说,半大的小子吃穷老子,为了养活这两个小子,老周可没少受罪。他含辛茹苦拉扯两个孩子长大,就只盼着他们有朝一日能做个读书的相公,于是,省吃俭用的把两个孩子送到私塾去读书。先生看他两家也算忠烈,便为孩子取名尽忠、尽孝,意为前辈尽忠,后辈尽孝。
可天不从人愿,两个孩子偏偏不爱读书,反而每天舞枪弄棒,十六岁上便被征收入伍,又进了西军。
这一走便是六年。
他们出河湟过敦煌,沿着丝绸之路最远打到过高昌。或许是老武的在天之灵保佑,两个孩子不仅平安回来,还跟着将军进了京城。
老周这辈子就只为这两个孩子活着,听说他们在京城做了禁军,索性便卖了铺子也跟着迁到了京城。
武尽忠和周尽孝兄弟二人从入伍那天便在宋延龄将军麾下,西域战事结束之后,便作为亲军跟着回了京城。宋家虽然也是勋贵,可底蕴不及秦家,功勋不抵梁家,加之宋延龄为人低调。受封武安伯之后,便把自己的交了出去。
就这样,尽忠尽孝兄弟二人便又分配到了禁军。两人往家里写了许多书信,可一直都没得到回信,正在焦急老周是否出了意外时,却忽然听说营外有个老汉来找他们。
就这样,时隔八年之后,父子三人总算隔着营寨见了一面。老周才说自己搬到了花林坊,便被巡营军士给赶走了。兄弟俩虽然受了责罚,可心中的喜悦却难于言表。
那一夜,兄弟俩谁都没睡着觉。
“尽忠啊,上完香就过来坐吧。”
听见招呼,武尽忠这才回过神来。回头一看,见老爹正端着茶水进来,刚忙便接了过来。
“爹,别忙活了,您歇着,我去张罗酒菜。”
“就你?”老周呵呵笑着,白了武尽忠一眼:“你以为会抡刀子就会切菜啦?”
武尽忠挠了挠满是胡茬的黑脸,嘿嘿一笑:“我当然不行,可外面有的是饭店,花钱叫几个菜过来也花不了几个钱。”
“当了云骑卫,了不起了?有钱也不能这么乱花,再说你爹就是开汤饼铺子的,出去别的饭馆叫菜,这要是传了出去,不等于砸我的招牌吗。”
老周一边说,一边把武尽忠买来的酒菜打开:“这汾酒是真好,诶?这酱肉是从林家铺子买的吧?听说他家的老汤坏了,以后可别去他家了。诶呦,这五胜斋的牛舌饼,尽孝以前最爱吃了……”
说到牛舌饼时,老人忽然哽咽了起来。
武尽忠赶忙过来,一边轻轻拍打老人的后背,一边说道:“牛舌饼已经给尽孝摆上了,您先坐下喝口水,我去把酱肉切了,咱们爷儿俩今天好好喝点儿。”
老周点了点头,待武尽忠出去之后,才对着儿子的灵位流下两行浊泪。武尽忠的手脚还算麻利,下去之后没过多久,便用托盘端了几样切好的熟食上来。
老周偷偷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看见盘子里薄厚不一的肉片,总算乐了出来:“你看看,我就说你不行吧,抡刀子砍人还是把好手,砍瓜切菜就行啦。”
武尽忠嘿嘿一笑,一边摆桌一边道:“进了肚子还不都是一个样儿,您这岁数也该享享福了,要我说,您把这铺子卖了吧,以后我养着您。”
“你连个家都没有,那什么养我?是想让我住云骑司衙门里?”
老周嘴上虽然这么说,可心里却美滋滋:“我不用你养着,四十好几的人了,抓紧娶个媳妇才是正理,赶紧给我生个孙子让我抱抱!”
“爹!”武尽忠叹了口气:“我也想找媳妇啊,可谁让咱是个厮杀汉,谁家的姑娘看得上咱啊!”
老周气的直跺脚,抬手便在武尽忠的大头上抽了一巴掌:“说他娘的丧气话!隔壁的瘸子都娶着三个媳妇了,你这大好男儿咋还比不上一个瘸子?”
武尽忠挨了一巴掌也不气恼,乐呵呵的给老爹倒酒:“这半条街都是人家瘸子家的产业,我咋跟人家比。”
老周举杯一饮而尽,烈酒入喉之后,他仿佛重又回到了西域沙场,骂了声娘后,恨恨道:“要是没有咱们爷们在前线拼死杀敌,这群狗日的能有今天的好日子过?”
武尽忠也跟着干下了杯中酒:“爹,最近京里不太平,您可要当心啊。”
“当心啥?要是连京城都不太平了,那这世上还有安生地儿了?”
“您没听说刘尚书的马车被天火烧了?”
老周才夹起一口菜,听见天火时,便停了手:“天火?你给我说说,啥样的天火?”
武尽忠只当老爹好奇,便把刘培中的马车在大雨中被焚毁的事情说了一遍:“听说那火是自己起的,好端端的马车自己就着了,而且当时还下着雨……唉,天下又要不太平了。”
闻言,老周便放下了筷子,盯视着武尽忠道:“尽忠,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晚上的事儿?”
武尽忠一怔:“那天晚上?您说的是哪天啊?”
老周指了指灵牌:“咸平二年五月十六,就是你兄弟死的那天啊!那天晚上不是也有好多地方起火吗,我记得……那些火也扑不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