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此处,陈至才有了接他话的意思:“张大夫觉得,今天‘切利支丹’和群豪的冲突,导致这么多死亡,有你的责任?
因为你觉得如果自己不是想趁机见识‘天童子’名声在外的本事,今天不会是这样的恶战?”
张郸并不承认陈至此刻猜测自己心思的结论,道:“也许有点吧,我是因看到这后续而生出了很多想法,倒也不全是觉得有我的责任或者后悔。”
陈至摇摇头,道:“那就更加危险,你的心思正在走上傲慢的路。”
听着这句判语,张郸没来由地觉得好气又好笑,语带讽意回了句:“傲慢?我?
我何德何能。”
“我已经说过,江湖是人想法的汇聚,而不是人本领的汇聚。
能不能实现自己的想法,要用多少资源才能实现自己的想法,确实是要看江湖人的本事。
可生出想法,并不需要本事。
江湖的险恶之处在于人会生出的想法本身,沧海横流,哪怕只因生出想法投入一点小的力量,在各人因为想法而行动的力量冲击下,最后都可能变成滔天巨浪。
一般的江湖人都会存有自己无辜之心,把自己引发的一切归咎于‘时也运也命也,非我所不能也’,因为这样想,人才能不被自己所作所为的后果压垮。
我推荐张大夫也存有此心,不然将踏上一条更危险的道路。”
张郸若有所思,不禁问道:“哪条路?”
“三种可能:如果张大夫觉得自己负有责任,并因此把生出的想法付诸实际,那就是狂妄之路。
为了弥补不能弥补的过去,而让过去不断影响现在,最后张大夫自己不能从过去中脱身,还要让过去的阴影席卷到因为不能磨灭的过去纠缠住的所有人。
如果张大夫觉得自己负有责任,但是如果今后能够做得更好,来让相同的事情不再发生,那就是进步之路。
进步之路永远落在现在之后,未来再有不愿意发生的事情发生,张大夫会再次把之也纳入想要修正的范畴之中,最后是需要处理得越来越多。
要说起这条路的危险之处:于己,这条路越走越需要更强大的力量,力量不及则被压垮。
就算走上这条路能不断得到足够的力量,于这世间,代表过去的‘错误’也将被消灭不再存在。可万物都在变化,现在和未来也不断变化,过去的‘错误’之中或许包含着未发生之事的解决办法,到那一天再发现有些‘错误’不该彻底消灭,晚矣。
第三条路,张大夫会承认这次的责任和后悔,但是接纳之后也不认为应该把过去的事情彻底改变,这就是无为之路。
无为之路走到后面,是会比狂妄之路更容易被过去所纠缠,最后在不断重复过去的错误之后被压垮。
或者无为之人次次都能挺过去,然后面对新的不愿见之事,痛苦前行,步如行尸。”
张郸把这一句句听完,觉得句句在理,自己却从没想到过这么多。
真要纠缠这个问题,张郸又觉得太过虚无缥缈,他于是把话题转回自己的想法上:“我只是今天瞧了群豪的伤,觉得自己仍能发挥作用,后悔之心便淡了。
我在想,‘天童子’或许和我未必不是一类人,只是他对生死的看法和我毕竟不同。
我所走上的医道,始终是以针石汤药,增强人凭自身恢复健康的机会。
至于生死,我从来无能僭越那条界线,能把徘徊在那条界线上的人拉回来,我开心,有种助了人一臂之力的感觉。
而他不同。”
陈至对这种看法的兴趣,倒是比之前张郸提到的话题都要大:“张大夫看来,‘天童子’救治人的行为并不符合医道?”
张郸摇头,脸上又再出现那种好像要杀人的狠毒表情:“不,他那是魔道。
如果按照陈小子你的说法,他是属于走在进步之道上而且走了很远的那种人。
就因为有他,我才能理解陈小子你刚才提到的进步之道危险性何在。
‘天童子’果然更该叫做‘魔童’,他的追求是把跨过生死界线的人也全部拉会生者世界,他的行径是因为他眼下做不到。
如果他最后能消灭‘死亡’,世上的人越来越多,想法越来越多,江湖越来越险恶。
那时候哪里是地府?该死未死之人都会在人间了,人间才是地府。
把我引上医者道路的人启蒙了我一个想法:医道最后是要通过人人互助的方式,让活着的人体会到在生的可贵。
所以我和他势必不能两立。”
说到这里,“三不治郎中”张郸再次把装着杂粮酒的皮囊递过来。
这一次,陈至接了过来,也仅仅只是接了过来。
直到张郸带着叹息说出了终于让张郸自己释怀的话:“所以,在我的想法之中,我一早就杀了他。
现在他仍在世间,所以我的想法仍包括一点要杀他。”
陈至感到了手中皮囊的分量,这分量来自江湖,来自一个江湖人的坦承。
陈至仰头灌了自己一口杂粮酒,又把皮囊送还给张郸,同时郑重道:“那这件事,是属于阴谋的范畴了。
你想实现的想法,交给比你更合格的阴谋家吧。”
说这句同时陈至已经起身,他要去和江麟儿会面,把这里的事做个收场,确定一下两人新的合作关系。
张郸递来的酒,也代表这名“三不治郎中”寄托了自己江湖人的身份给陈至。
比起画屏门,陈至最先彻底掌握在手里的反而是一名“三不治郎中”。
这在陈至的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