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到无常堂首座邢不一耳中的时候,邢不一也并未想到有敌人入侵的可能,只是简单吩咐了如果有消息再来报他,此外他却也不免多了个心眼让通风报信的人再去莲池一趟,报给法莲寺中负责在莲花上坐禅用意识和在外持“莲叶”者沟通的轮值僧人。
小心这项品质,邢不一到底还是有的。
邢不一做了相对轻松的早课安排,其实其中当然也有一点儿自私的理由。
因为这样,他就可以凭着多出来的空闲,在无人打扰的情况下去探望一位囚犯。
一位和邢不一关系匪浅的囚犯——他的亲弟“悯生灾主”邢无二。
“悯生灾主”邢无二本来同样曾是殊胜宗的一名居士,只是在十八年前,宗门内正要将其奉为接任故去的无常堂堂主之时,他却犯下了重罪,故而被集合全宗之力讨伐,废去他的一身功力,并押进法莲寺地下关押。
一般来说,法莲寺的居士即使铸成大错也不过是由其他居士看管之下面壁——正如在涝灾之时用极端手段缔造“燃指善女”何语晶这项奇迹的法却形。
邢无二被如此特殊对待,当然因为他犯下的大罪,比法却形曾经做过的更加难以宽恕。
因为邢无二是殊胜宗自从成立之后,唯一一个掀起叛乱,图谋仅凭自己私心改变整个殊胜宗的人。
邢无二的叛乱,并非因为其看透了殊胜宗越来越偏执堕落的事实,而恰恰是因为其人正是殊胜宗极端思想之下最为偏执的践行者。
十八年前的殊胜宗,正是邢无二为武力鼎盛时的殊胜宗,邢无二本身武学修为便高过其他同宗一大截,更是名难得的名师,调教出来的徒弟也是不容小觑的实力者。正是因为徒弟的拥护和他自己的膨胀,使得他终于直斥当时宗主的保守,并率众脱离法莲寺另立门户。
如果只是另立门户,说不定法莲寺和殊胜宗也就随他去了,可邢无二另立门户,兴起所谓悯生宗后,第一个要“度”的,便是他认为冥顽不灵的师门殊胜宗。
在“悯生灾主”邢无二看来,要担起救世之责,就要先承起灭世之咎。他认为殊胜宗“冥顽不灵”,也不过是因为殊胜宗甘愿维系“四山两宗一府司”七大派在江湖中的平衡。
“既然要广传佛法,就要主动用武力折服一切不愿意礼佛之人,唯有如此,方能不愧‘殊胜’之名,‘殊胜’之义。”
邢无二便是以这番话去鼓动自己的弟子,以及自己弟子在宗门之外私自授艺而聚起的武者,把这些人攒成了“悯生宗”这股势力。
武力,只有武力,才是邢无二相信能够让佛学广传的屏障。
是以这些人早在邢无二正式叛离发难之前,便为这位“悯生灾主”暗中做好了一起的准备,只等他和宗门正式翻脸。
这一出大乱一兴起,就让当时的宗主立刻明白这是难以控制的局面,着当时的寂静堂首座,如今的宗主“涅盘圣师”释里道向七大派实质上势力最盛的道统“四山”求援。
彼时,“三口道长”袁道人剑术虽成名声却不彰,“试剑怪物”凌绝也仍在稳扎稳打地历练之中,“涅盘圣师”释里道当时名字也还叫做释未满。
那一战是不为人知的大战。
大战之中,“三口道长”袁道人作为来自太华山三峰府的援手充分显现其“周天三火剑”的凌厉,力败了“悯生灾主”邢无二五名最得意弟子中的两名才因力竭受伤不得不退。
作为大战的结局,“悯生宗”在道统“四山”援手、殊胜宗、法莲寺联手围剿之下溃败。
“悯生灾主”邢无二虽然重创了当时的殊胜宗宗主,却被打入道统“四山”之首昆仑山众妙门专为克制修炼者功体的暗器“锁功针”被擒。
邢无二仅存的三名弟子带伤逃亡,率领“悯生宗”残部遁入交州蛮族地界,据说其中一名带艺投师的年长弟子接任“宗主”,又在和交州百花谷南宫世家的冲突中掀起了新的争端,其人也在重创百花谷谷主和其女“黑刀白刃”女侠南宫皓雪后被击败,生死未卜。
当时的殊胜宗宗主在和三峰府辖教真人裴道人、龙虎山天师洞‘回风舞柳’顾道人围攻“悯生灾主”之时担下了最猛烈的反击,重伤经年未愈,这重伤成了拖了六七年后将宗主之位传给寂静堂首座便逝去的主因。
如果不是道统“四山”同意秘密来援,如果让和殊胜宗冲突多年的灭度宗得知,七大派的平衡相信将必将被打破,而殊胜宗则会真正承受灭顶之灾连同其拥护的法莲寺僧团一起消失在江湖中。为了报答道统“四山”的恩情,请来救兵的当时寂静堂首座释未满从此改名释里道,以纪念道统“四山”经年不易的恩情。
释里道的接任,也引发了当时武功和刻苦都在其上的无我堂首座法却形不满,埋下了法却形日后性格逐渐扭曲的第一颗种子。在此事的八年之后,法却形的扭曲才终于暴露在同宗弟子的面前,这便是缔造“燃指善女”传说一事。
邢不一叹了口气,看着自己这位可怕的弟弟,直到今天他仍不愿意在别人面前透露兄弟之情,这位弟弟却是他曾经骄傲的存在。
殊胜宗既然奉他邢不一作为无常堂首座,自然是表达不会因为邢无二之罪而对他冷眼,是以邢不一虽然不解弟弟的行为,却坚定自己站在宗门这边的立场。
所以邢无二和邢不一,已经多年无话可说。
今天却不一样。
不知道是不是邢无二对毁灭和杀伐有种独特的敏感,今天的他抬眼看见邢不一的时候,却主动开口了。
虽然只一句“你来了”,却足以让邢不一难以压抑胸中的触动。
邢不一几乎是颤声来应了这句话:“……是、是,为兄又来了……
无二,你愿意向为兄开口了?!你、你当年……到底是怎么想的?”
邢无二抬起头来,他蓬乱的头发颇有几缕盖住了面目,杂乱的胡须更是如同野兽披毛一般遮住了下半张脸。
饶是如此,他仍是比干瘦、面容猴子一样显得尖刻的哥哥更为俊朗,如果他能打理一下面部,换套大方衣裳,凭他正气的面容和壮硕的高大身躯俨然便是一副传说中的英雄模样。
可邢无二是毫无疑问的罪人,对大乘佛学的教诲最为疯狂的践行者。
“想法?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早就忘记了。
嘿,昆仑山的‘锁功针’真是不同凡响,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它在我身体里哪处,偏生什么功力都运不出来。
都说昆仑山打造‘秘境’奇材的本事不比当年‘天下第一铸号’平阳号稍差,我这亲身一体验,便体验了快二十年吧。”
邢不一叹了口气,幽幽道:“看来不管过了多少年,还是你终于肯和为兄再说话,你始终是不知道悔改的了。”
“兄长,我无错可改。现在也只是等着徒儿们再次找到‘四山两宗一府司’失去平衡的大乱,再从这里光明正大被徒儿们迎出去,在七大派互相杀伐的乱世里印证我的宣佛之法。”
“哎……”邢不一只好再深叹一口气,曾经让他骄傲的弟弟,如今正像是个天下无二的疯子。
邢不一觉得,也许传闻中那位性格疯狂喜怒无定的修罗道主,也没有自己兄弟这般疯吧?
邢不一既然无话好说,只好留下一句“你好好保重吧”便转身要走。
邢不一还是止步了,因为他虽无话可说,自己这位兄弟却有话要讲,这是十八年来难能听到的兄弟声音,他不自觉想要听完。
那席话是这样的:“兄长,扬州是否动荡了?我这两个月不知不觉感到我出去的日子不远了。
今天,尤其是今天,我在梦中仿佛闻到了血腥的味道,那是冥顽者的血!
‘自古因果有定数,不许悟者空白头’
我,不会一直被囚在这里。”
够了,邢不一虽然想多听弟弟的声音,却不想听到这些疯话。
邢不一踏上石阶,离开了这间法莲寺地下的密牢。
邢不一合上石室的门后,这间石室再无漏下的明光,只剩下偏黯淡的火烛之光。
邢无二“嘿嘿”笑了两声,他觉得一定发生了什么,而且这“什么”说不定真是自己能从此脱身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