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昭仪封好那素绢“家书”,便急差杏姑去了前殿,又见几宫婢阁内环伺,便摒退左右,支身于内廊回了后寝。
窝身于这昏暗的后寝之中,与往日迥异,牵绊自已的不再是孤独、彷徨、压抑或忧伤,代之而来的,却是那一望无际广阔的天地,放飞的海洋。这里无有巍峨的琼宇,靡丽的殿堂;无有宫闱的尔虞我诈,为虎作伥;无有名缰利锁,掖庭永巷。飘一条玉带打马而上,好大的一片青青的草原啊,这里有温馨的恋情,自由的牧场,粗犷的歌喉以及奔放的牛羊……
放眼望,月华如霜,辉洒在虚无缥缈的草场之上。于栅栏之外那独轮车架旁,有一眯眼嘻笑的髫童,只见他身穿粗布小短褐,脚套草履,正摇着一把的狗尾巴花,甜甜地奔跳而来,边跑边“阿母阿母”地叫嚷。那便是娇儿了。
身旁有夫君甄寻见娇儿年幼,过不得门槛,便上前环手相扣。娇儿兴奋地奶叫一声,便跃越而过,再摇,再跑,一路上那欢声笑语,像铃铛似的丢了一地。俟大汗淋漓地上得草房阶前,便一头扎进母亲的怀里,且一个劲儿地攥着小拳捣向甄寻,气喘吁吁地奶叫:“阿翁,加油!阿翁,加油!”
待甄寻喜笑盈盈跟上前来,但见董姬情眼迷离地低头娇嗤道:“也要抱抱……”只见甄寻二话不说,蹲身将母子二人拦腰抱起,迎着那清辉澹澹的月华,兜兜转转,三圈下来,便抛撒一地。董姬嬉笑着捧过绳纹的陶罐,醇香的琼浆一人一杯。待举樽尽饮,那欢声笑语宛如天国灵幽的粼粼之光,一截截扔得遍地都是……
董昭仪踉跄着立起身来,纤纤手指所向之处,那便是天际了……
月华如水,凉凉地撒在云阳老家那一片死寂的桐树林里。有疏影斑馶摇曳之处,款款趋来一位宫装的丽人。只见她头饰玉兔的假髻,斜插凤鸟金步摇,额上的墨玳瑁儿与鬓边的珥珰熠熠生辉。丽人转晴见是董贤,便重重甩袖,临行似乎丢下一语,“兄长,我要回家……”余音似从空谷中传来,又从身边飘飘而去……
董贤见妹妹闪身遁入了老家的栅门,便赶忙小跑追了进去。至草堂之前挑目四探,竟见妹妹与天家正于西厢阁内耳鬓厮磨,卿卿我我,疾退后躬身深揖一礼。容睁目再探,蓦然四周昏沌一片,暗无天日。惊恐之余忙举目搜寻,突见有一块莹光闪闪的黑曜巨石从天而降,重重砸于西厢阁房的草棚之上,草棚顿时四角落地,尘烟四起,湮没了一切……
董贤刚于噩梦中惊惧坐起,便有御侍急忙上前,用锦帕轻轻擦拭他额上的汗珠。自从天家食难下咽、药石无功起,董贤便日夜操守于陛下之侧,通宵达旦,晚睡早起,不曾离开过宣室半步。稍有倦怠,便侧卧小憩,就有这无边的梦魇纠缠不息,已连数日。
刘欣张口,欲言又止,那怜惜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见董贤将那桂香的发髻缓缓垂于自已胸前,天家便挣扎着撑起身来,摸索着将那发疳的掌心,缓缓敷于董贤那涔涔湿湿的脸庞之上,千章万句,无语抒情。
时有黄门令叩门而入,穿内廊绕过龙床屏风,便趋于董贤身侧躬身细禀道:“报君侯,椒风殿侍吏殿外求见。”董贤闻听昭仪有事,便侧过身来,温情脉脉地向天家如实报请道:“大家稍侯,椒风有事,圣卿去去便来。”不想刘欣尤感吃力地摆手制止,嗫嚅良久,方于牙缝中生生挤出一个字来,“宣!”
侍吏杏姑听宣进得宣室殿来,因是初次踏入这内朝正殿,不由得呆头缩颈,畏首畏尾一番。之后一路随谒者穿廊走巷进入后寝,见两旁宫婢环手以待,内侍林立,便不由得一阵腿脚抽筋,刚过帘栊便“扑嗵”跪地,颂辞皆忘,长拜不起。
董贤一见此状遂起身下床,犹闲庭信步般游走于杏姑跟前,亟小声诹询道:“椒风何事如此惊慌?”杏姑见董贤近前便直起身来,附耳将椒风诸事一一告上。见董贤拧眉思量之余,又于绦带之内取出一方素绢雁书,双手呈上。董贤一时心急佯兀自镇定,慵懒轻挟书信于手,草草浏览一番,然至结尾之处那一行小字,董贤看罢不由眼前一黑,趔趄后退了几个方步适才站稳。再凝目细观,只见素绢其上那一行小字,“兄长,我要回家。”一字不差,竟与梦中神遇一般。
此是妹妹小时的口头禅语。尚记得在父亲擢拔御史之前,居家欢聚,其乐融融。那时的妹妹只有六岁,董贤十二,弟弟董宽信正值八、九掉牙的年龄。兄妹三人闲来无事,便常常钻狗洞溜出门外,外面的乐趣何其多呀,冬钓鲤鱼夏抓蛙,春采鸟蛋秋摸虾,休言书香门第,童趣样样不瞎。不过瞎的只是妹妹年龄尚幼,往往还未摆好阵仗,便一个劲儿地闹腾着,要回家吃上几口瞎奶,于是三人败兴而归,打马还朝。一俟进屋,骑竹马便是妹妹必修课程,于是兄弟二人又磨拳擦掌,轮番跪爬,妹妹尽兴其上自得逍遥,真的是苦不堪言……
时光缱绻,倥偬十年。如今妹妹已一十六岁,复又提起,董贤便隐隐嗅出了一丝不祥的味道。于是便折身向天家请辞,焦灼之状,溢于言表。椒风殿牵系国祚,承佻阴阳。刘欣自知椒风事重,又不敢躬亲明细,遂急火攻心,一口血痰憋于齿内,支离病骨便倾于床沿,又手捣苍天,切齿怒目地拼尽最后一口真气,叱喝:“快去--”
董贤疾乘快马赶至椒风殿时,惊见后寝阁间已惨不忍睹:那多枝的兰膏宫灯东倒西歪,琉璃屏风已碎瘫一片,帷幔已毁,宝扇已断,奁盒脂粉倾撒一地,宝镜黯黯兀自生尘……但见昭仪伏卧榻前,半面幽怨,已是服毒撒手人寰……
董贤年方二十有二,自舞勺伴君一路青云,何曾有过半分坎坷?今日祸事万难预料,不禁仰天悲悯长啸,哀嚎震天……
时有太仆亲驾板车,太祝爬殿顶扬幡告天,宫婢伏拜哭恸几绝,黄门内侍哀号长叹。又有宫人仓促闯帘哭告,侍吏杏姑已于居所之内,以三尺白绫追随昭仪,撒手归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