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统八年,二月初三。
长安。
偏殿中只有李瑕与一个身材矮小却精壮的将领在谈话。
大部分时候都是李瑕在说话。
“亡宋理宗时,宋廷才把澎湖岛划归到福建路晋江县,对琉求的了解却有限,故而赵与檡这些人始终认为琉求养不活他们想要的建制。这次留梦炎既将他们发落过去了,你便领水师去一趟,将琉球划归福建路管辖。由你驻军,配合当地诸官员。钱粮、物资都是配备好了的,不必另外筹措,省得朝中大臣们又要哭穷。今已安置在岛上的四万余人中,赵宋宗室就有数千人,都是自己想去的,不是朕苛待他们,你谨慎对待,勿出乱子……此去,没有十年怕是回不来。”
“开疆扩土,臣虽死无憾。”
“船只是个问题。”
说到这里,李瑕微微皱了皱眉。
以前,他的商路有两条,一是出河西走廊,走陆上丝绸之路;二是从云南走茶古道。
如今一统天下了,反而陆上丝绸之路走不了了。
因为他与忽必烈两虎相争之际,西边的海都已趁势崛起。当他在中原鏖战,海都则拿下了哈拉和林;当他在南征灭宋,海都与兀鲁忽乃的冲突则愈演愈烈。
国朝初立,是否支持兀鲁忽乃打这一仗还不好说,反正几年之内,商路必是难通的。
李瑕于是将目光转到了海上。
战乱数十年,国家千疮百孔,人口凋敝、田地荒芜,没有数十年的休养生息恢复不了,又如何完成一系列的壮举?
唯有大航海。
提前三百年,由他亲手来主导这场地理大发现,以举世之物力来完成的构划。
想得再多,首先需要船只,且是大海船。
故而,李瑕大封官爵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在水师将军之外,把他最亲近的旧部们派遣到沿海,如韩祈安、聂仲由、刘金锁、李昭成、林子等等,协助他们的则是秦九韶、留梦炎这些最聪明的官员。俱往两浙、两广、福建、山东。
今日还把姜才遣往琉求。
“船只务必要足,朕要你再建琉求市舶司,造船、贸易,船行新罗、东瀛、大食等地。”
姜才默默听着,末了问道:“臣斗胆问陛下,是否有意取东瀛?”
他略略停顿,之后又补充了一句。
“之所以有此猜测,乃是因一些封地名,如田川郡夫人。”
李瑕摇了摇头,道:“要取也不能急。且先教将士知晓,取一贫瘠小岛利在何处,是有金、还是有银?抑或是人口?其次海上行军困难,即便登陆,其道路难行、风土陌生……总之是不能打无准备的仗,毕竟连高丽还没取。”
“臣明白了。”姜才应道:“臣会在琉求造船、练兵、剿盗,并多派人进入商队、了解风土。”
正在此时,关德进了殿,禀道:“陛下,苏刘义、刘师勇到了。”
“召。”
不一会儿,又有两名水师将领进入殿中。
若说李瑕方才说着遣姜才往琉求已是大事,此时神情才算是真正郑重起来。
他拿起几封奏章,让关德递给三名将领过目。
“先看看吧。”
新上任的琉求安抚使姜才率先拿起一封,摊开来看了。
只见是一个名叫“蒲寿庚”的官员上的奏折,其人显然是宋降臣,沿任承节郎、提举泉州市舶司使。
蒲寿庚称,福建沿海海盗猖獗,宋朝廷无力管辖,使之“海寇积年,民罹其害,云合亡命,无不一当百”,又称如今天下圣明,遣刘元帅南下、整编彰武军,剿福建山贼颇具成效,然而刘元帅不擅水战,泉州水师便协助彰武军击溃了海盗。
这是一篇平平无奇的请功奏章。
但在奏折上,“泉州水师”四个字被圈了出来,后面有天子以铅笔标注的七个小字。
——私人武装,军阀也。
因这标注,姜才心中一凛,与苏刘义对视一眼,交换了奏折看。
这封则是留梦炎最新递上来的,内容很少。
“臣奉旨监察福建,唯泉州蒲氏致产巨万、家僮数千,掌沿海番舶之利三十年,仿佛国中之国,非行御史台所辖之地。”
短短一句话,姜才眼皮跳了一下。
他不久前才听说过留梦炎以怎么样的手段拿下了福建安抚使王刚中、亡宋秀王赵与檡。此时,留梦炎却说自己监察不了蒲家。
如果不是留梦炎故意陷害,这“国中之国”四个字足以让陛下起意抄了蒲家。
姜才又拿了另外几封奏折看起来。
大多都是地方文武称赞泉州市舶司使蒲寿庚遣水师击败了海盗,为其请功,其中刘金锁也是这么上奏的。
“几位将军,还有这个。”
关德又抱了个匣子过来,里面放的则是一些舆情司的情报。
“蒲寿庚祖上白番人,本占城之贵人。既浮海而遇风涛,惮于复返,乃请于其主,愿留中国,以通往来之货。原居广州、后徙居泉州,世代以海贸为业。蒲氏屋室渐侈靡,逾禁,官府问之,言非吾国人,不问之,愈其宏丽奇伟,益张而大,富盛甲一时……”
这情报里也能看到天子用铅笔标注的一些小字,如“其祖阿拉伯人”、“其性奸狡”。
再往后,甚至还能看到天子亲自总结的内容,用词有些看不懂,但多少能猜出意思。
“蒲氏亦官亦商,以权力经营海贸,垄断香料贸易数十年,攫取利益,于泉州海岸建望云楼,观出入港口商船以征收商税,其家私兵数千人,五千料之中型商船数百艘,十二帆巨舰数十艘……上表言‘民实艰苦,唯造三桅商船十艘’。”
姜才看过,默默将手里的情报放下,与苏刘义、刘师勇对视了一眼,等待李瑕的旨意。
抄蒲家的旨意。
李瑕却没有立即下旨,而是道:“都看过了?朕担心你们不明白朕的意思,得先说清楚。”
“臣等恭听。”
“朕不是宽纵世侯像放牛一样治理天下的蒙元大汗,故而不允许有‘国中之国’的存在。朕也不是软弱可欺谁都能拿捏的宋室,故而不允许官员以权谋私将国家关税全部收到一门一户的口袋里,不允许巨贾袭断整个贸易而使小民片甲不得下海。”
苏刘义补充道:“蒲寿庚还有欺君之罪。”
“蒲氏有罪,但泉州港的繁华不可破坏。”李瑕道:“朕希望你们此去能为朕治蒲寿庚之罪,但不能伤海商之心。今日并非一个正常贸易的海商因为坐拥海船,使朕起意夺之,而是蒲氏以官员之权柄攫取门户私利,却有大罪于国家。一句话,蒲氏可亡,而海贸当愈兴。”
“陛下所言,臣等铭记于心。”
“苏刘义,你是进士出身、也治理过地方,朕派你去,盼你能经营好泉州港。”
“……”
又考校了三人一些问题,李瑕吩咐道:“传旨,任姜才为琉求安抚制置使;任刘师勇为漳州水师都统、兼沿海防御副使;召蒲寿庚入朝任兵部侍郎,改苏刘义知泉州、提举泉州市舶司使。”
“臣等遵旨。”
李瑕另外又下了封密旨给苏刘义。
最后,他道:“记住,江南虽定,却不是大唐水师的结束。反而,这才是大唐水师征服四海的开始。”
三名水师将领再次行礼,郑重拜别了君王,退出了偏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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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瑕独自坐在殿中,继续翻开奏折。
依旧是与沿海水师事务相关。
一封是在山东来州李昭成与水师大将张贵一起递来的,说是有海上巨盗名为黎德,主动率两万部众投降,献上大小船只七百艘。
据信报所言,黎德虽是海盗,却颇有大义,唐军北伐之际亦曾率部屡次攻击元军。
与之前看的关于蒲寿庚的奏折放在一起,可见这世上各式各样的人都有。
李瑕批阅过山东水师的奏折,再拿起一封,则是江东水师提督张顺递上来的……因这些奏章都是分门别类好了的。
“臣张顺启奏,今有浙西崇明人朱清、平江嘉定人张瑄,聚众数千、海船五百余艘,盘据于舟山、嵊泗诸岛之间,劫掳沿岸富户与海上商贾十余年而宋廷不能制,臣请讨之……”
后面则是一张更详细的战略,以及一张图纸。
李瑕仔细看过之后,提起御笔勾了一下。
今日,他这样勾了几下,仿佛沿海就能平定,连当皇帝也显得简单了。
事实上,他却感到事情越来越难做。
以前北上时、在庆符县时,做的都是小事,每天都能看到进展。如今当了皇帝,拘在这宫城中批一道旨,却往往要数月、甚至数年才能等到一个结果。
他不知道查抄蒲家是否会出差池、是否会破坏泉州港的繁荣;不知道山东水师招安海盗之后能否顺利整编;不知道张顺出海又会是怎么样的结果。
而这一切,相比于他对大航海的期待,也只能算是筹备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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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五。
泉州,城南。
蒲家府邸占地三百余亩,东至涂门街、西至溪亭、南至晋江、北至涂山。格局恢宏,亭台楼阁错落有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