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河发源于蓝田县境内的秦岭北坡,自南向北流入渭水。“杨柳含烟灞岸春”的灞河绕过“蓝田日暖玉生烟”的蓝田,本是长安郊外最美的两个意象。
船只从灞河艰难地溯游而上,吴潜有些念恋地看着两岸风貌,道:“朝沿霸水穷,暮瞩蓝田遍,关中风物怎么也看不够……原来只有在关中,才能作出盛唐的诗。”
扶着吴潜的是他的孙子吴泽。
吴泽有些焦虑地看着岸边奔逃而过的民兵,心里正嫌脚下这运着辎重的船逆流而行太慢,恨不能下船跑向蓝关。
没想到祖父却还在这慢吞吞地谈唐诗,未免文人风气太重了。
吴泽没有这种文人风气。
他父亲吴实是吴潜的第四子,早年间因眼看胡虏肆虐、家国多难,遂弃文从武,于京湖从军,后力战而死。
吴泽继其父之志,因此不像堂兄弟们专心科举文章,还习了一身武艺、兵法。他是两年前被姜饭掳到长安的,待到长安一看……终于见到原以为已暴亡于潭州的祖父还活着,哭得死去活来。
吴潜对于李瑕这个藩镇是何看法不提,吴家三房、四房的年轻人当时便已有了自己的倾向。
吴泽平日不说这事,但他的想法其实已显露在他眺望蓝关时的焦急眼神里。没心情听唐诗了。
“盛唐有关中,见得黄河,见得秦岭,才有‘黄河之水天上来’,才有‘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大宋没有这般大气的诗了,我这状元写了一辈子诗词,写不出,我只会写‘报国无门空自怨,济时有策从谁吐’,庸才啊庸才,老而昏庸。”吴潜说得很慢,与两岸匆忙仓促的情形显得格格不入。
说到后来,他自嘲地笑了笑。“这场仗打完,再见到李可斋,他又要笑我了,关中风物算甚?他若在河西建了不世之功,还要写出‘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这样的千古名句。”
“孙儿愿奋力杀敌,助祖父全谢安之功劳。”吴泽道。
他为人至孝,心里虽着急,却还肯陪着吴潜慢慢说话,还应了一首唐诗。“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靖胡沙。”吴潜闻言却是皱了皱眉,须臾又释然,道:“这诗虽不吉利但胡真真唱过之后,军中很喜欢,诗确实是好诗……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
说到这里,吴潜转头看着自己的孙儿,欲言又止。
之后,抬头望向北面,他才把那句想说的话说出来。
“四海南奔似永嘉,靖康之耻真像是永嘉之乱。我辈终日念叨谢安,谢安,但谢安之功劳……不够。”
吴泽一惊。
若非当世人,绝不明白谢安在大宋士人心中的地位。
当苻坚率百万大军南下,欲吞灭东晋,唯有谢安淝水之战挡了北方雄师。这偏安江南的大宋朝士人太崇拜谢安了。问当今人物,岂无安石?但今日吴潜却说谢安的功劳不够。这一句话之后,吴潜并没有做过多的解释。
他胸臆中似有豪情,只是太过苍老,已迸发不出来。“关中真好啊。”
最后,老人这般感慨着。
他眼前是唐诗里的关中,是他治理好的关中,所以一定要叮嘱孙子几句。
“得守好关中啊,莫再像永嘉之乱。”
慢吞吞地说了这么久,花费了这许多时间,吴潜想说的无非也就是守住疆土的愿望。
但说了这么久,花费了这许多时间,其实也没能说尽。
言语终究是不足的。
吴泽咀嚼着那句“谢安之功不够”,略有所悟,问道:“祖父,但若是功劳比谢安还大,那便不是功劳,是要抄家灭族的大罪了,怕是连郡王也难免吧?”
“老夫不过随口一说罢了,此番能保得了关中便是难得,其余的,另说吧。”
“船快到了,孙儿扶祖父下去。”
“莫扶,战事在眼前,让士卒们见了,还当援兵都这般老弱,一会先去把物资清点了……还有你啊,心不能急,临阵最忌讳心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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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泽今年二十三岁,原本因他父亲殉国的战功是能荫补一个官职的,三年多以前他便想要去襄阳任官。
但当时吴潜正好卷入了储位之争落罪贬谪,此事便耽误下来。这年轻人习得文与武,今岁还是头一次上战场……
走上蓝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很重。因为蓝关很高,它处在秦岭之中,而关中与秦岭的高度落差极大。
从蓝田县走上蓝关古道,短短十几里路,高度却攀升了近四百丈。
“呼……呼……”
终于登上了蓝关。
北面是一望无际的关中平原,最远还能望到长安西郊的白鹿塬,那里田地肥沃,村庄近年来日渐稠密,不久前吴泽才刚随着吴潜去迁移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