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李昭成准备启程往长安。
他这一趟带的人手、物资奇多,队伍排了整整一里长。
但他终究是年轻不能任事,这些多是由郝修阳安排的。
且李昭成新婚燕尔,近来汉中城发生的许多事都不知,携着史氏上了马车抵达城外,目光看去,队伍中许多人都不认得。
比如其中竟还有许多苗兵,也不知是何时入城的。
他安顿好妻氏,举步往郝修阳的马车上走去,一掀帘,只见郝修阳正在与一黑衣妇人说话,李昭成一惊,连忙又放下车帘。
“慌什么?”郝修阳道:“老道士都多大年岁了。”
李昭成这才再次掀帘,见了那阿莎姽,有些怵她,忙又行了一礼,道:“不知通司是几时来的?”
阿莎姽没理他。
郝修阳抚须道:“人家来汉中十余日了,你能知道什么……对了,此行如何做你知晓了?”
“韩老与我交代了。”李昭成应道。
他已想明白韩承绪那些话,接下来要做的依旧是“内修外攘”,只是外攘改成了与宋廷争利。
而他要做的就是帮李瑕争在关陇的权力。联姻是拉拢关陇势力,此其一;之后随父亲到陇西,是稳固陇西,此其二;剩下的,就是再带些话给李瑕。
郝修阳见李昭成已明白,遂点点头,道:“启程吧。”
马车缓缓起行。
他们准备走的还是陈仓道,这条路最远,但最平坦。
“老了啊,老了,真想长生不死啊。”
郝修阳倚在车厢里,向阿莎姽道:“你可知老道此行又是为何?”
阿莎姽摇了摇头,表示不想知道。
“老道啊,想去终南山走一趟,把那全真教给说服了,再多寻几个弟子在身边。”
他不是没有弟子,这段时日以来,他已收了不少弟子,但对其天资都不满意。
阿莎姽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只听老道长在那念念叨叨。
“还有啊,陈仓道往长安,远了,老道还得再多制些火药,供给大帅修一修傥骆道、子午道,千头万缕喽……”
郝修阳直说了好一会,意识到同乘之人根本没在听,才说起与她有关之事。
“你啊,说大帅是冥王,此事如何说呢?南疆那边的人就信这些,老道懂那些山民。但你怕是不懂大帅的能耐。”
阿莎姽终于回过头。
郝修阳道:“汉高祖皇帝,父曰太公,母曰刘媪。刘媪曾憩于大泽之堤,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卧于刘媪之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
阿莎姽愈觉茫然。
“别急,你听老道细细说来。”郝修阳又道:“刘宋高祖武皇帝,夜生,有神光之异。是夕,甘露降于墓树;隋高祖文皇帝,出生时紫气充庭,长龙颔,额上有五柱入顶,目光外射,有纹在手为‘王’字;唐太宗皇帝,出生时,有二龙戏于馆门之外,三日而去……此皆,数百年一见之异象。
大帅得天引魂,亦是如此。可笑你一南疆苗妇,不识龙凤姿质、日月仪表,天降贵子,以山野神鬼名之。所谓冥王,非‘冥府’之冥,乃‘青冥’之冥,‘据青冥而摅虹兮,遂儵忽而扪天’,你可明白?其乃天降之子。”
阿莎姽终于开口,问道:“老道长想说什么?”
郝修阳闭目不答,手指轻轻敲着厢壁,沉思着。
他久在西南,了解南蛮信仰的那套东西,通灵、拜山鬼,这在收服南疆时有用,如今却已用处不大。
垂垂老矣,他想要在逝世之前,借李瑕之权力与野望,构建出一个恢宏的神话体系,将南北道教、西域佛教、南疆神鬼、以及蒙古人信奉的长生天,一并包融进去。
“阿莎姽,你得要帮老道长一把,也是帮你的冥王……不,不是冥王,是青冥天之子……”
~~
“青冥天?”
二十余日后,长安府衙。
李瑕反问了一句,显然不太感兴趣。
他知道,迷信对这时代的人非常有用,但一直难以代入。
或者说,迷信对当世人有多大的影响力,他无论做怎样的想象,都是低估。
如今,蒙古的萨满、南疆的通司、吐蕃僧侣,就是比皇权还神圣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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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情绪之下,李瑕心里不以为然,却也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有生之年,还能让蒙古和吐蕃不再迷信不成?
“知道了,你们看着办就是了。”
他这话应首,末了,又补上一句。
“郝道长莫耽误了工艺之事便好。”
郝修阳略有些失望,道:“大帅已有数万余蒙古俘虏吧?由老道来让他们真心信仰于大帅,如何?老道近来多研究铁木真之崛起,其与萨满教首领‘帖卜腾格里’,即‘通天巫’有重大干系,成吉思汗之号,亦是由萨满教提出……”
李瑕笑了笑,抬手,打断了郝修阳的话。
“知道了,郝道长去做便是,我只要结果,要俘虏中能出一支信服我的蒙古骑兵。多久能出结果?”
郝修阳抚须道:“要办成此事,老道须往终南山走一趟。”
“好。”李瑕颇干脆,道:“我调刘金锁领兵随道长去。”
郝修阳不由笑了笑,他虽对李瑕漠不关心的态度有些失望,却已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于他而言,此事已是大有可为。
“多谢大帅,这也是为了多收弟子,促进大帅想要的工艺。”
“道长把握好分寸就可以,你知道我更想要什么。”
李瑕已摆出了些威严架势,又道:“你们道门,能制火药、研习医术、发展工艺、安稳世情,这很好,但莫学全真教,过犹不及。”
他对郝修阳少有如此严厉的时候……
纵观过往,中原与江南其实还好,世人更为开明些。但塞外却不同,连成吉思汗也要先后利用萨满教、全真教,蒙哥与忽必烈则是利用萨迦派,才使吐蕃纳入蒙古版图。
李瑕亦不得不如此,往后也并不想将这些地方丢了。但神权又是他想要打碎的枷锁,得靠数百年的教育……总之是,一开始便带着利用与压制的态度,丑话须说在前头。
郝修阳心中一凛,应道:“老道明白了。”
“道长一路劳累,请先去歇息。”
李瑕目送了郝修阳,闭上眼想了想。
这事他虽不感兴趣,干系却很大,涉及到往后几乎所有蒙古俘虏投诚后的心态,也涉及到他治下之地的舆情,甚至涉及到更远以后。
但也就交给郝修阳与阿莎姽罢了,也不需他亲自去做。
郝修阳确实是想辅佐他,却也有振兴道门的志向,反而是阿莎姽更纯粹……
李瑕想过之后,睁开眼,继续埋首案牍作他下一个阶段的方略。
提笔在一行行计划后面又记下一句“消化蒙古俘虏”。
他这方略,内修始终是那些。
至于外攘,若说之前是趁忽必烈四面受敌之际,从其手里“夺”。接下来,便是要守,从中枢手中守住眼下的成果,才能安心内修到忽必烈回过头来……
~~
与此同时,昔木土脑儿。
辽阔的草原上,十万骑军已排开阵列,与十五万大军对峙,构成一幅恢宏的景象。
在双方的阵列前,各自高举着的,都是象征蒙古大汗的九斿白纛。萨满已在祭天,宣扬着各自的大汗才是受命于长生天。
这将是忽必烈与阿里不哥的真正决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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