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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的深夜,炎帝陵。
刘黑马竟是只带了贾厚前来。
甫一见到李瑕,他开口便道:“我诸子当中,唯大郎、五郎最贤,余者皆庸辈,并无敢反抗蒙古之心。”
“意思是,今夜我若不放你回去,我便得不到刘家的归降?”
刘黑马叹道:“我老了,死则死矣,只盼以残躯救回两个儿子。”
李瑕依旧明白刘黑马的意思。
今夜能谈妥,那万事好说。但刘黑马肯只身前来,并非是就决定投降了,还要看条件,若条件谈不妥,李瑕不管是拿下他还是杀了他,刘家其余子弟将继续效忠忽必烈。
“也好,既事关刘家往后形势,你们几位主事人一起谈吧。”
李瑕遂招了招手,让人将刘元振、刘元礼也带来。
刘黑马既有孤身赴会的胆魄,李瑕也不怕这父子三人加贾厚一个书生能伤得到他,何况这里已是他的地盘,外面还有层层重兵。
夜色中,五人便这般站在陵祠的石阶下。
好一会,刘黑马抬头看向陵上的石碑,喃喃道:“我是契丹后裔,并非炎黄子孙。”
他先是拉远与李瑕的立场。
李瑕道:“辽国不在了,你们总归要有个归属。”
两人语气都很平和,没有了战场上的冷酷。
并非是他们忘了将士们流的血。
而是,将士们流的血,就是为了促成他们接下来要谈的形势。
政治是一桩很微妙的事,它的中心是利,包括小利,也包括天下大利。
战争也好,谈判的机锋也罢,都只是为了实现利的手段。
而两人说话也不似李瑕与贾厚谈判时那样的争锋相对。
因为他们都看得清情势,也做得了主……
“归属?”刘黑马反问一句,道:“论归属,大蒙古国更能接纳我们这些契丹人。赵宋却连北人都接纳不了啊。”
“这不是蒙古与赵宋之间的问题,而是文化。”李瑕问道:“辽灭以来,刘家说的话、写的字,作的诗书文章,是谁家文化?”
“这是金国教我们的啊。”
“这是先贤教化你们的,汉家先贤。”
“陛下已开汉制。”
“我说过,忽必烈不彻底,不如我。”
刘黑马漫不经心点了点头,喃喃道:“功过是非,无甚好辩的,我一契丹后裔,还须为汉制再做多少你才觉得够?”
李瑕道:“我明白,这些是情怀,你们有情怀,但我要你服我,只说情怀不够,得讲实力。这才是世间的‘现实’。”
“不必谈实力了,你有多少实力,不会与我实言。”刘黑马叹惜道:“谈谈你能给我什么,如何?”
他们很平静,不像李瑕与贾厚争辩时那般激动。
因为之前只是争辩,现在却是要做决定,做决定时更在乎“现实”。
李瑕想了想,并不马上回答,反而说了句题外话。
“汪忠臣也愿降我,我没接纳。”
“为何?”
“你们这些北地世侯值不值得招降,我须有个标准,思来想去,论迹不论心吧。”
李瑕并未放松警惕,手依旧握在剑柄上。
他的语气却很随意。
“若论心,人人皆可招降,却也人人皆可杀。譬如汪世显,他有过归宋之意,汪忠臣、汪德臣兄弟,也有安抚百姓之心;譬如你,哪怕到今天这一步,你依旧还想效忠于忽必烈,被我逼到没办法了,犹想与我讨价还价……你们这些人,保全家国、传承汉法的情怀有,但首先还是将家族置于首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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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常情,我若要杀,得杀光所有北人。
故而,我论迹。汪家安抚过利州百姓,但随阔端屠蜀,手底下亡魂远超其救活之数,该杀;你多次向蒙古主请命,救活过北地百姓数万,远超战阵之中死于你手的兵士,可招降。”
刘黑马并不领情,道:“你的意思,你给了我一次机会,我还该感激你?”
“不错,确是这意思,劝你要珍惜。另外,我不止给过你一次机会。”李瑕道:“成都一次,陇西一次,算上这次,我若决心要杀你们,你们可能已死了三次。”
这话有些难听。
但刘黑马反驳不了。
他勉强笑了笑,缓缓道:“你未助浑都海攻关中,多谢。”
也只有这一次,他最服气,事关他镇守之地无数人性命,也不得不谢。
“我与廉希宪说过,我远比你们有原则。招降也是,我说我的条件,你同意便点头,不同意,今夜我杀你们四人,之后让你刘家子弟守关中,那又如何?”
刘黑马微微皱眉,道:“条件,我先说。”
“也好,但只怕改变不了我的主意。”李瑕抬手,由他先说。
刘黑马感受到李瑕的干脆与坚决,踱了几步,沉吟着,终于还是开口推测着局势。
“我若不降,你眼下兵力太少,便是能取关中,至少要在一年半载后动兵,吸纳俘兵,准备粮草,哪怕川蜀能扛得起,也不可能更快了。”
“我可以先趁势取凤翔,你初败,士卒并无战心。”
“但这是逼刘家与你死战,你该明白,渭河一战,我未尽全力。”
“你便是调出凤翔驻兵支援,依旧会败。”
“我若死战,你也伤亡惨重……好,只当你今夜杀了我便能取下凤翔,到时廉希宪必已整备好京兆府守势,一旦战事连绵,川蜀势必支撑不住。而宋廷恐战祸,必要罢你兵权。”
“忽必烈也撑不住。”
“你欲放阿里不哥下中原不成?”
“不,更有可能的情况是,廉希宪为保大局,并不敢反攻凤翔,对恃一年半载,之后,被我击败。”
“即便如此,这一战至少要三年,你已错过了汗位相争的时机。”刘黑马道:“这还是你所有计划都顺利的情况,而廉希宪绝不简单。”
“对你而言,重要的是,刘家也会在这三年战祸中被连根拔起。”
刘黑马沉默了一会。
他终于有些无奈,开口道:“说我的条件,我会助你攻下关中,你放回俘虏,往后由刘家统兵坐镇凤翔府,总管军民事务。此外,你娶我女儿,生下子嗣,传承事业。”
“我也说我的条件。”李瑕道:“俘虏不必放了,刘家现有兵权可由刘元振、刘元礼统率,在我麾下听我调遣、依我军法,往后军饷、封赏亦由我调派,这也意味着,你们得交出关中之军民财权……”
“不可能!”
刘黑马已大怒。
没了封地与财权,士卒粮饷由李瑕调派,兵权还是兵权吗?
他径直大喝一声。
“你这是要我之子孙,给你当赵宋治下如走狗般被驱使的武将?!”
若说在李瑕眼里,世侯们是投降蛮夷的汉奸走狗,但在刘黑马眼里,他们事实上是中原的独立诸侯,裂土自治。
相比蒙古的宽松,赵宋对武将的制约要厉害太多。
赵宋才是动辄怪咎武将的那一方。
说句更难听的,在刘黑马看来,赵宋的武将才是皇帝任杀任惩的走狗。
这是任何世侯都不愿背叛蒙古、尤其是叛蒙降宋的关键原因之一,绕不过的坎……
“今日你便是杀我四人,我绝不答应!”
“不是赵宋治下那种地位的武将。”李瑕还很平静,道:“是我的武将,开国大将。”
“你不觉得自己狂傲得可笑吗?!”
“不觉得,恰是我有自信,才能做到往后不对你的子孙毁诺翻脸,甚至刀斧相向。你认为忽必烈真就能放任世侯掌兵权?就算他能放任,他子孙能吗?眼下与你们虚与委蛇罢了。世间太多虚与委蛇之辈,今夜我只与你开诚布公。你该看的不是一时的显赫,世侯权柄,注定是镜花水月而已。看清楚,谁才有真正的容人之量。”
李瑕目光坦诚,认认真真又道了一句。
“若借前人述志向,任帅一方,赵彦呐与孟珙,我不做赵彦呐;开国立业,赵匡胤与李世民之间,我不做赵匡胤。”
刘黑马看着李瑕的眼,竟是愣住。
李瑕太年轻了,却堂而皇之说出了这样的话……
但刘黑马又忽然想到,李世民之所以能容得下各式各样的开国大将,岂不正是因为其人年轻?
年少而创大业,方可称天之骄子。
天之骄子,方有强大之自信,方有能容人之雄魄气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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