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怎么,”秦小乐怕吓着他,故意轻描淡写的说,“这码头有高有低,你忘了以前干爹时时提醒的,甭管多大的利,都一定别和肖军掺合在一起,咱们没那能耐,就别上赶着去蹭那热灶,你细想想,有道理。”
“我知道啊,我又没上赶着,不过那头挺诚心的,让人先送了一套贝母的妆奁,二茬才又使人来订的堂会日期”他琢磨了一下秦小乐的脸色,带了些哄劝的意味,“别板着脸了,能有多大的事儿啊,你不喜欢,我让人去推了就是了,又不是什么压大轴的名角儿,有我没我不耽误啥。”
他说着,就搭在门框上,往外叫雪丁儿进来。
雪丁儿如今精气神儿也足了,再不是年纪轻轻就一副怨妇的愁苦样子,拔着份儿的笑着走进来,手里还捧着一个小匣子,眯着眼睛顺手递给唐迤,“班主儿,你快收着吧,那个裘家的姑娘,又给你送情书来了,哦,不是情书,是情诗!”
唐迤接都没接,皱眉骂道:“如今都长能耐了,拿我打镲是吧?哪儿接过来的还哪儿去,什么乱七八糟的也往我屋里拿,信不信我连你一起打出去!”
雪丁儿促狭的一捂嘴,“知道了,人家姑娘原本还叮嘱,说无论如何让你给回个信儿呢,还说您如今愈发火了,没空闲写囫囵的,就算夹个纸片儿出去,写上一个半个的字儿,也成,唉,看来啊,又要让人家失望了。”
她边说边防着唐迤翻脸,提前一步先迈出了门槛。
秦小乐却高声急道:“雪丁儿回来!”
“诶!”雪丁儿不敢和秦小乐这个少东家太晒脸,脆生生的应了一声,却也只是扒在门边上,没有进来,“怎么了?”
“问问你,那个谭副官家的堂会,是你应承的?你给我说说,具体是怎么个情形?”秦小乐问。
雪丁儿仔细的想了想,疑惑的说:“没什么特别的啊,乐哥您想问什么?左不过就是谭副官他爹做生辰,想听点儿热闹的,是正正经经来和我敲定的日程、曲目、酬劳”
秦小乐不等她说完,就直接吩咐着:“你给推了吧,想什么理由都行,发挥你惯常和我斗嘴那伶俐劲儿,说成啥样我都给你兜着,只要能推了就行。”
“啊?”雪丁儿脸上彻底没了笑,又忙去看唐迤,“这怎么话说的啊?”
唐迤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又不指着这一场堂会过日子,小乐哥让你推,你就去吧。”
雪丁儿瞪着眼睛,“哪儿有那么容易啊,咱们可是收了订金的,到时候城里十几个班子都去,单单咱们不去这风评出去了,以后可混不下去了!”
唐迤和旁人说话,你来我往的不超过五句去,必然就不耐烦了,敷衍的打发着她,“你就说我染了急病了,风寒,风寒成吧?倒了嗓子还唱什么,不够败兴的,难不成他们还亲自来验看?那也行,那我今儿晚上就熏了碳盆儿,再跳到冷水池子里去!行了,去吧去吧,忙你的去吧!”
“乐哥,这”雪丁儿深谙唐迤这脾气上来不管不顾的性子,求助似的又去看秦小乐。
“你等等,”秦小乐从她刚刚的话里听出点儿不寻常来,“你说他家的堂会,有十几个戏班子要去?”
“是啊!”雪丁儿连忙点头,“一个班子就唱一出拿手的,咱们就是去了,也耽误不了多大功夫的。”
没想到是这么回事儿,难道是他想多了?人家谭副官家大手笔给亲爹祝寿,遍撒英雄帖,并不单为姜太公下钩子,转为钓他们的?
而且如果真是这么着,到时候十几个班子赫赫煊煊的都去了,都卖了谭家这个面子,却单单他们急三火四的给推了,会不会反而从人堆儿里跳脱了出来,让人家顺藤摸瓜的牵扯出里头的关系,还以为是自己为着之前的事情理亏心虚了呢!
他有点儿踟蹰,不想最后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坑了唐迤。
唐迤走到炕边上,贴近了去看他的脸色,又抬手去捋顺了一下他纠结成团儿的眉头,轻声说:“我的事儿,你全能做主,我的命都是你给的,你忘了?我不喜欢看你皱眉”
“那怎么说?”雪丁儿大气也不敢出,对方主顾可是肖虎的副官啊,自己这边收了订金,临秋末晚了又去推,想想那情景她都腿肚子转筋,只能殷切的把情绪都堆砌在一双眼珠子上,唯望屋里那俩活祖宗能感受到自己的不易。
秦小乐肩膀垮下去,有些丧气的嘘出一口气,朝着门边的雪丁儿摆摆手,妥协道:“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吧,刚才的话就当我没说过,你忙去吧,明天的行头仔细检查了,千万别出差错,我押车,跟着你们一起去。”
雪丁儿拍拍胸脯,暗道一声好险,也不敢多待了,生怕两人又反悔,忙不迭的就跑远了。
唐迤有心想问问,可秦小乐又仿佛没事人一样,只顾催着他去默戏。
他倒是无可无不可,本来唱戏也不是他的志愿,连喜好也谈不上,不过误打误撞的,秦小乐的差事居然丢了,日日都在班子里转悠,长此以往下去,他倒还真是生出了一番岁月静好的野望,只盼着能维持住眼下的生活,便是叫他这辈子都登台唱戏,也是甘愿的。
说起谭家来,虽说如今在延平是一人之下的架势,可早年间也是穷苦人出身的。
市井底层最操劳的行当,莫过于撑船、打铁、卖豆腐,出的都是苦力,磨的都是耐性。
可谭家却是比这还苦的猎户。
世世代代在深山老林里餐风饮露,居无定所,起五更爬半夜,哪里险峻就专往哪里去,如此才能寻见值钱的山货野物。
可饶是这么着,一年到头也攒不下几个傍身钱。
农户们好歹还能垦荒种田,可猎户却身无恒产,即便找到什么稀罕物,也要城里的山货铺子肯收,才能变现。
被压价的事儿是常有的,加上山货很难保鲜,稍微有延迟,就容易竹篮打水,再者皮毛的成色有八分天注定,就算是上好的吧,也要市面儿平稳顺遂,没有什么大的天灾兵乱,也才有人顾得上琢磨这些个吃喝之外的玩意儿。
据说谭副官十二岁之前,是连白面细米都没吃过的。
可人家一朝龙门得越,不知道什么情形下,就追随上了肖虎,从此彻底改变了人生的轨迹。
尤其让人费解或者说艳羡的是,肖虎对谭副官的信任,几乎已经发展到了无条件的程度。
还真是应了那句古话:英雄不论出处。
普罗大众总是在追随成功者的时候,选择性忽略掉他们的出身过往。
尤其当成功者的地位已然令人高山仰止时,那么越是贫贱的出身,越能加重神话般的逆袭属性,恍然间便有了几分“天选之子”的传奇意味。
所以谭老爹过生日这天,延平的名流们,皆以能获邀出席为彰显身份的至高荣誉。
宝马香车将路巷堵了个水泄不通,看热闹的吃瓜人群里外三层,还有人直接拿着小板凳在谭宅外墙根儿支起了桌子,以期一会儿里头开唱的时候,能够不花费一毛钱,就一饱耳福,蹭听延平十几个当红班子的拿手绝活儿!
为着占地方,还有闹龃龉,亮拳头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