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沉浸在一股无处发泄的诡异情绪中,挂着脸,别别扭扭的闯进了红豆班的后院,熟门熟路的进了唐迆的屋子,两下甩开鞋,大大咧咧的躺在炕上,一脸的负气。
院子里人来人往,正各自忙活着。
晚上有演出,几个扮“丑”的男人正在院子里练功喊嗓子,一旁还有擦道具的,熨戏服的,修发片的,忙得是热火朝天。
说起来最近延平城内演绎行当里,最火的不敢说,可最有话题度的,实在是非唐迆小鹊仙莫属了。
他忙忙活活的潜心琢磨了几个月,心血来潮的挑起幌子,从文雅的老本行,改成了入乡随俗的“双玩意”。
老延平人也管这曲种叫“蹦蹦”,或者“小秧歌”,原本是兴起于田间地头的乡土曲艺形式,没了那些一板一眼的程式动作,也没有绕口的唱词念白,更多的是融合进了民俗特质的直白表演形式,唱腔更高亢粗犷,唱词更坦白诙谐,服装道具也更鲜艳俗丽。
大多数梨园行的人是顶瞧不上双玩意的,觉得粗俗,没格调,更谈不上静心品味了,可这种通俗易懂的唱腔更易于被中下层民众接受,当然,要是表演过程中再临场发挥上几个荤段子,那效果就更不同凡响了。
小鹊仙愿意“下海”来趟这浑水,其中天上地下的反差,本身就是个最火爆的噱头。
几乎没怎么费力的宣传,红豆班的“双玩意”首演,就在猎奇凑热闹的满座儿中,立下了名头。
只是与那些四处游走的草台班子不同,唐迆仍然坚持着只在自己的院子里演出,并且只唱一场正经曲目,余下荤素不忌、插科打诨的表演,则全全交给了班子里的其他人。
今晚他要唱一整出的《马前泼水》,原本正在雪丁儿的帮衬下,站在院子里默词,余光瞧见秦小乐风风火火的进了自己屋子,心里长草了似的,把台本子推给雪丁儿,急着就跟进了屋子。
他一迈进屋子里,就觉察出气氛不大对,看着长手长脚的秦小乐这伸展的姿势,几乎占据了整盘炕,不觉就好笑的弯了弯嘴唇,在一边的脸盆里拧了湿布巾,侧身搭在炕沿儿上,把自己的枕头拽过来,塞到了秦小乐的脑袋下面,才抬手用布巾给他擦着眉眼。
“哪里又惹了一肚子火,上我这儿来发散了?我还当你是专程赶过来,晚上给我捧场叫好的呢,敢情又是我自作多情了呢!”
秦小乐听得出这是他的玩笑话,可是那口气还没顺出来,在胸口憋的乱撞,盯着窗户上正月里贴上去的一对儿野鸭子戏水的窗花儿,一把拽住唐迆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一下一下的给自己顺着气,哼哧哼哧的说:“压得难受!”
唐迆脸色都柔和下来,布巾放在一边,专心给他捋顺胸口,哈着腰哄孩子似的问:“怎么了?哪个不长眼的惹着我小乐哥了?和我说说,我去给你撑腰出气,要杀要剐,你就一句话就成,我冲在头里!”
“你?”秦小乐睨了他一眼,寻思着他那小身子骨,怕是不扛造,真要有事儿,自然还是得自己冲在前头的。
唐迆又从炕桌上拿过个点心匣子,一打开,里面满满的都是剥了壳的瓜子、花生、榛子、核桃,一颗颗果仁儿品相饱满完整,一见就是剥壳的人下了大功夫精挑细选的。
他献宝似的把匣子放在了秦小乐枕头边上,两指夹出一个核桃仁来,喂到了秦小乐唇边,笑着说:“什么了不得的事,到了我这儿,都不许想了,来,尝尝看,我一颗颗剥的,好容易攒来这一盒子,就等着你来时吃的,我知道你嫌麻烦不爱剥张嘴啊,要是不爱吃,我回头挂了糖浆炒一炒前儿小铜钱还闲逛来看见了,我可是连一颗瓜子仁都没给他”
秦小乐一挥手,把那颗核桃打出去老远,“别和我提那个混小子,靠,不声不响的,就”
“就什么?”唐迆奇道。
秦小乐想到刚才从家出来,捎带脚的就拐去了小铜钱家,想叫上他一起来班子里看唐迆,结果在院子外头,就听见一阵嬉笑,这探头一看,就见院子里头,一个圆脸的姑娘,正挽着袖子,就着个木盆,有一下没一下的洗衣裳,她对面坐着个没心没肺的傻子,笑得烂柿子一样,一会儿倒立翻跟头,一会儿手舞足蹈的说笑话,一会儿扮鬼脸的拿着根棍子在地上写写画画,惹得那小姑娘不住的捂嘴欢笑
他实在没眼看,一股无名火就窜上了灵台。
“小铜钱背着我有相好的了!”秦小乐气鼓鼓的说。
唐迆没忍住,“噗嗤”一声乐出来,“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嘛,你气什么?气他没提前告诉你?”
秦小乐一撇嘴,粗着嗓子说:“不是!”
“那气什么?”唐迆不解的看他。
秦小乐张张嘴,却一时说不出个堂皇的理由来是啊,他气什么啊,别说他对小寡妇没什么偏见,就算小铜钱相好上个老太太,他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给凑上一份份子钱。
怪只怪,时机不对!
他前脚才从家里出来,瞧见了干爹提着枇杷蜜,去瞧老姨儿,尽管依然是满屋子火药味儿呛嗓子的数落话,可那到底是人家两口子自己甘之如饴的相处模式吧他倒是也想找个人,和自己亲亲热热的吵两句呢,可他上哪儿找去啊!
原本还想上小铜钱那儿找找心里安慰,谁想到人家不声不响的,居然也脱单了!
秦小乐忽然冲着天蓬嚎了两嗓子,两腿在炕上一顿踢踏乱踹。
他就是不愿意承认,他气的根本不是小铜钱,而是他自己那强忍了几个月之下无处安放的渴望情绪。
唐迆还是不明所以,只当是秦小乐又小孩子心性的撒脾气,嘴里“哎哟哎哟”的哄着,伸手把他的脑袋抱进自己怀里,安抚的摩挲着他的肩膀,一下一下的轻拍着。
“哟,从窗户纸上模模糊糊的瞧一眼,我还当是哪里的一对儿交颈鸳鸯呢!”门口一个刻薄的声音尖锐的响起来。
唐迆的脸色一下就冷下去,却没说什么。
秦小乐瞥了门口一眼,见是班子里一个一贯和唐迆不对付的半大小子,也是唱旦角的,只是岁数还小,不能挑大梁唱主角。
要是搁平时,他是不愿意和一个小屁孩计较这些的,可谁让对方偏偏撞他腰眼儿上了呢。
他放浪的搭起二郎腿,嘚瑟的抖着脚,两手交叠垫在脑后,斜眼看着门口,“春天里就能听见蝲蝲蛄叫,嘿,新鲜,怎么着?来都来了,你倒是进来啊,让哥仔细瞧瞧,别光立在门框子上像根儿苦瓜似的,咋的,等着小爷拿你败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