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时,天已经擦黑了,北方的冬夜,一般是从下午四点左右算起的。
开始时还泛着黛青,若碰上阴天,厚云蔽日,就像从天上倒扣了一口铁锅下来,是种让人备感压力的厚重的黑。
空中飘着些清雪,被风卷着扑在脸上,让风也有了些隐匿的情绪。
路面上已经薄薄的铺就了一层“霜糖”,将地面原本的沟壑都掩盖了起来,稍不留神,就会踩到下头一小片水迹结成的冰面,一不小心,无论身上哪个部位的骨头磕在坚硬如铁的路面上,都得老大的一片青紫,几天褪不下去。
秦小乐一开始还让唐迆抓着自己的胳膊,后来瞧他脚下越来越慢,索性从后头半拥着他往前走,把他牢牢的卡在怀抱之间,嘴里还念念有词的贫着,“少爷您仔细脚底下,摔了碰了,小的可担待不起。”
唐迆眼睛亮的像星星,任对方把持着方向与速度,渐渐干脆将前路一并交付了出去。
“小乐哥,你还记不记得,五六年前,也是这么个下雪天,咱俩偷偷上老王庙那边去逛庙会,你非要偷人家供果吃,还拿鱼线,扽人家的冻梨和糖果子,被老板发现了,你就说拿我做抵押,回家拿钱去,结果你心可真够大的,回了家就没影儿了,到了天擦黑,那老板寻思着管我饭更亏了,这才把我撵出来。”
秦小乐这事办的亏心,几乎每年寒冬腊月里,都会被对方提起来寒碜挤兑自己一回,主要是当时自己也是忒不懂事,自以为聪明的猜透了那老板的心思,到了晚晌自然是不敢不放人的,却根本没有想到,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唐迆在寒风里蹲着,冷不冷,怕不怕。
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当然是不会这么犯混了。
心里想的是一回事,嘴上却不愿意服软,他脸皮极厚的一笑,“事实证明我这招将计就计是多么成功,那人到了也拿咱俩没辙吧?我都想好了的,擦黑还不放你回来,我就上赌坊找干爹去,总不会让你吃亏就是了,何至于让你碎碎叨叨的嚼咬了这么些年,你也真不嫌累。”
唐迆对他这套说辞早都自动免疫了,脚下一滑,下意识的牢牢攀住旁边的肩膀,晃了两下才站稳,笑睨着他说:“我年年说,可不是为了让你给我解释这些片汤话儿的,我是为了提醒你,让你记牢了,以后再有这样的时候,绝不能再丢下我一个人,自己先跑了!”
“知道了知道了,”秦小乐稍微有点儿不耐烦,“你这碎嘴子都快赶上小铜钱了,再不敢了,下次换我当人质,你跑家取钱去,行吧?”
唐迆按住他的胳膊,从袖子里伸出青白纤细的手来,擎着小拇指,微弯的对着他晃了晃,“来,拉钩,不是说不能留下我,是你心里得记得,我一直在那儿等你呢,你不来,我不走。”
秦小乐定住脚,低头揶揄的瞧了他一眼,屈指在他冻得通红的鼻子尖儿上亲昵的一刮,“多大的人了,老为了小时候的事儿和我斤斤计较,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别扯这些了,家里不知道让他们闹得掀了房盖去没有呢,快走吧。”
唐迆无可奈何,只得把冻得发僵的小手指又攥回掌心里。
秦家的院子里倒是热火朝天的。
小铜钱不知道哪里借来了一口大锅,顺便连锅一起,还借来了个厨子。
倒也不是正经的厨子,勉强算个红白喜事办宴席时的帮厨,平时没事干,闲着也是闲着,见小铜钱四下张罗着借锅,便自告奋勇的跟过来帮忙了,说是完事时,给半个猪蹄带家去,就成。
当然了,做菜的过程中,总得时不时看个火候,尝个咸淡吧,多试上两回,怎么着也能混个半饱了。
皮冻晶莹剔透的,都熬煮好了,正连锅一起,坐在院子里的雪堆上,等着冷却凝结。
饺子也包得了,一个个肚子滚圆,成行成列的码在案板上,瞧着就让人喜欢。
小砂锅里咕嘟咕嘟的炖着肘子,帮厨的人正跟那儿翻腾大马勺,搅动着一整锅的红烧肉,和着打了结的干豆腐、去了蒂的香菇,一旁的水盆里,还有泡软了的宽粉条,一会儿下进锅里,最是吸汤汁了。
小铜钱长脖子老等似的,蹲在厨房门口,就着里头吹出来的热乎气,也不觉得冷,剥了一大碗的蒜瓣儿了,手指尖冻得通红,脸上却藏不住的雀跃。
秦小乐拿了个苞米粒子,离得老远就朝他脑门儿扔过去,稳、准、狠。
小铜钱吓了一跳,仰头看见是秦小乐,又咧嘴笑起来,“小乐哥,你回来了,你快看看,这事我办得体面不体面?”
秦小乐一指地上的碗,“你这是打死卖蒜的了,也不怕吃多了烧心啊!”
小铜钱腿蹲麻了,捧着碗站起来傻乐,“大肉,吃多了糊心,这东西解腻有它,能多吃两口肉呢。”
“那点儿出息吧,老姨儿怎么说?”秦小乐回屋里换衣裳。
小铜钱跟在后头一叠声的说:“老姨儿不舍得散场子,让攒个盒子,提溜过去,和牌友几个一起吃她都不回来,三爷那边就也推了,说约了人的。”
“哦,”秦小乐倒了些热水,洗了洗手脸,暖和了一下,“那你盯着些,挑好的装两盒,给老姨儿和干爹那儿都送一份去,吃不吃的,是我的意思”他顿了一下,回身看见唐迆去厨房了,没在跟前儿,小声问,“小地宝呢?”
小铜钱不明所以,迷惑的跟着压低了声音,“他说你还让他去请第三起子人了,也没告诉我是谁那、是谁啊?”
“哪儿都有你呢,我请客,请谁还得知会你啊?”他拿面巾擦着脸,听闻那边还没请着,突然没了和小铜钱瞎贫的心气儿,眼睛不自然的转了转,从立柜的抽屉里,摸出一个巴掌大的小圆镜子来,颇为扭捏的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从镜子里看到肩膀旁边一双眼睛,闪着贼光的看过来
秦小乐一个飞踢,差点儿又闪着腰,“滚滚滚,别在这儿碍眼!”
小铜钱柳叶似的一歪,避了过去,撇着嘴,小声嘀咕着往外走,“又不是要上轿的大闺女,捯饬的跟驴粪蛋儿似的,给谁看啊?大晚上,怪吓人的”
秦小乐等着他磨磨蹭蹭的走出去,才又拿出镜子照了照,好容易捋顺了头发,才看见自己被寒风吹得两腮微微有些起皮,以往粗糙惯了,从来不注意这些细节脑子里倏尔又闪出那晚月色下,另一张奶皮子似的细腻的脸,实在不由得他不自惭形秽起来。
有句话说,人比人得什么来着?
他又翻箱倒柜的翻找了半天,才从柜子最底下,翻到一盒蚌壳装的雪花膏,兴致勃勃的一掀开,就见里头指甲大的一小坨固体,早已经彻底干涸成了标本。
院子里头又有了响动,隐隐约约有小地宝和小铜钱打招呼的声音。
回来了!
秦小乐突然有点儿同手同脚起来,原地转了几圈儿,将手里的几个小零碎一股脑儿的塞进抽屉里,又蹲身归拢了炕边上的两双鞋,大力摩挲了几下衣襟,深深的呼出一口气来,低下头装作不经意的推门走了出来。
和他动作几乎同时的,还有从厨房掀帘子出来的唐迆。
“你果然在这儿啊!我就猜到了!”
小铜钱后头,紧跟着一个大姑娘,着意穿了一套棉布袍子,可惜上头连针脚都是簇新的,怎么瞧怎么和“衣架子”不相称。
裘灵雨一拍巴掌,颇为自来熟的跳到唐迆身边,又探头往里头瞧了瞧,“你从厨房出来?你还会做饭呐?我还以为你除了逗嘴皮子,就是下黑脚,没想到,也挺多才多艺的啊。”
“那是,我们家糖糖可是名角儿,想当初刚一亮相初演,那在南城惊起的响动可大了去了”小铜钱举着大拇指往颈侧一甩,兀自一顿,眨了眨眼睛,“诶,不是,你谁啊?”
唐迆将裘灵雨随意的上下扫了一眼,就不解的偏头去瞧小地宝。
小地宝也是个看得出眉眼高低的,一缩脖子,“这是小乐哥让我请的。”
秦小乐顾不上唐迆甩过来的眼刀,上前用两根指头尖儿扯着裘灵雨的袖子,拉到墙边上,背身低声问:“你怎么来了?你家不是不让你单独出门嘛,你这是给我惹事儿来了,快快,我先送你回去吧,那个你表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