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树人虽智谋过人,但实话实说,他也不是什么开了天眼的全知全能。馏
所以在这次派使者往还摸排、刺探推敲之前,他是真没想到,原来敌营中还能有人这么无耻,“讳罪为功”,居然能把临阵脱逃放弃主帅,说成是奉命突围求援。
要是能这么搞,那当年刘封孟达就不该落下“不救关羽”之罪了——
完全可以羊装救一救,然后直接回成都报信,告诉刘备“不是我们不救关羽,是我们去了之后,关羽知道我们兵少力弱,救了也白救,所以关羽亲口命令让我们负责去成都拉更多援军”,那刘封不就不用死了么?
只能说,那些鞑子的求生欲捞功欲太强,政治上内斗的本能也太强,脑子全花这上面了。看着《三国演义》学打仗,已经青出于蓝,连三国演义上的人没想到的招,他们都能举一反三更进一步。
但现在摸清敌人内部的这个矛盾,对朱树人来说也不算晚,他也还来得及抓住机会好好利用。
朱树人很快判断出,敌军中想捂盖子退兵的力量,肯定不会小,想坚持再搏一把,争取在收兵前打个相对漂亮仗捞回点面子的,也肯定有。这里面的分歧,就可以好好利用。
首先,明军得在正面战场上打疼对方,让主战派愈发吃瘪!使其在清军内部的话语权权威进一步下降!馏
其次,作为搭配的副手,可以想办法给清军中的主和派一点台阶下,让他们想坚持退兵时,不至于显得那么怂——具体怎么做,还真得感谢尚善、李成栋刚刚启发了朱树人:
敌人就是最好的教员,他们已经说了,“败退都可以说成是奉命突围求援”,那为什么不能再进一步举一反三,说成是“战略转进、增援后方、救援防止敌军绕后……”
朱树人大脑飞速运转,脑海中各种给退兵之敌找借口找台阶下的历史典故、如电影闪回一般过了一遍。
他很快就筛选梳理出几条看似最靠谱的:“嗯……《三国演义》这种小白读物里,都提过赤壁之战前,徐庶看穿庞统连环计时,想找办法脱身,庞统就教他,在曹营中散布谣言,说西凉马腾袭扰曹操后方,然后就可以借口帮曹操抵御马腾趁机跑了……
后来诸葛亮气死周瑜去吊孝,鲁肃问计时,罗贯中又用了一下这个工具人,看来,马腾型工具人,几乎是应对这类情况的标配了……”
想到这一点,朱树人又进一步脑补排查谋略,明末清初这个时间节点,貌似并没有现成的马腾型肉盾可以拉仇恨找台阶——
他总不能说陕西的吴三桂又要叛清归明吧?吴三桂现在剩下那点实力,根本就没有威胁了。就算说了,也远水不解近渴,不至于让清廷从淮南调兵回防。馏
不过,没有马腾型肉盾羊称袭扰敌军后方,或者有但是太弱太远,朱树人还可以帮着生生制造一个嘛!
想到这儿,朱树人吩咐顾炎武和其他几个军事幕僚拿来地图,随便扫了几眼,就有了一个目标:
“这几日,吩咐张名振准备一下,瓜州渡这边让郑贤弟家的水师负责长江江防就够了。沉家的护漕水师,又有活儿干了。
孤准备谋划一场从淮河口逆流而上的登陆突袭,袭扰敌军后方的补给重镇淮安府,断南下清军补给!而且很快就要开春了,一旦春雨连绵,江淮陆路泥泞,运河要是被掐了,够他们痛苦很久了。”
朱树人这番话一出,旁边的幕僚和部将都是大惊,顾炎武平时是不过问军事的,都忍不住说:
“王爷打算不顾正面之敌,反而沿海绕路、攻击敌后的淮安?这怎么可能攻得下。江淮之间原本就有清军三四万,此番满达海带着河南的两红旗骑兵主力来援、北方的山东清军也南下了,这一带至少又集结了超过七八万清军,
我们绕后主攻,敌军有坚城依托,还能随时咬住我军野战决战,这事儿可是凶险非常呐!”馏
顾炎武说完后,当天来到瓜州渡大营听用的黄蜚,也是觉得这事儿太不靠谱。他也算积年宿将,不管战绩如何,战场经验是非常丰富的,
他原先对鄂王的脾性不太了解,怕得罪人,一直少言寡语,今日却也难得犯言直谏:“王爷切不可因为江南地区,我军野战大胜了鞑子一场,便从此小觑鞑子的野战战力呐!
江阴之战,那是前后运筹消耗疲敌了大半个月,才凑成了天时地利人和,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的!如果是双方都毫无准备的野战遭遇战,末将认为如今还是鞑子军明显强于我军的。
而且张军门要从海路绕到淮河河口、再逆流登陆淮安,注定不可能运载太多大军,能有三五万人么?清军却是可以从陆上随时退兵,以清军之速度,七八万人要集结于一处也不难,我军怕是狼入虎口啊!”
朱树人耐心听完,并没有直接打断。他知道,这也是一个跟黄蜚、刘肇基这些新归他统属的北归派武将建立互信的过程。
越是跟领导不熟的武将,越是不敢提意见,现在难得敢提了,就该鼓励,培养其积极性,不能让对方只做一个执行者。这样久而久之,部队的凝聚力和指挥才能如臂使指,同心同德。
所以,朱树人让黄蜚彻底说完,才和颜悦色地拍拍他肩膀:“连黄军门都知道淮安不可轻攻,那鞑子自然也不会提防了,说明这事儿有点可乘之机。馏
而且,能不能攻淮安,关键不在于机会大小,而在于本王的命令是否严苛——本王可没说要让张名振孤注一掷、立下军令状非得拿下淮安城不可,
如果只是羊攻,只是偷袭试一试,发现没机会就直接退,以我军水师战船之利,鞑子能留住他么?留不住的!反而还能借机调动扬州城外试图围攻的清军、拉扯出敌人更大的软肋!”
众将听说这种袭扰并不是让人立军令状强攻,只是偷袭分散敌军兵力,便没有再说什么。
而且这里面必须提一句,以免后世看官不理解:在后世的地图上,淮安城距离淮河入海口还是挺远的,船只逆流深入,可能会被人堵在河里(其实后世都没有淮河入海干流了,只有人工挖的苏北灌既总渠入海,淮河的天然干道已经被黄河泥沙淤积没了
但是在明末,这种风险却完全不存在。主要就是因为一直到186年代黄河北归之前,黄淮合流那几百年里,黄河泥沙导致了苏北盐城等地的土地,往黄海里长了足足一两百里宽!
如果分别看明末的地图和现代的地图,就会发现现代的盐城、阜宁主城区以东的土地,明朝的时候都还在海底下,没长出陆地呢。
当时淮安城离海岸的距离,比现代至少近一半。淮河河道也比现代的苏北灌既总渠宽深好多倍,指望靠小船和人造暗礁根本无法拦河截杀。馏
黄蜚想了想之后,也是心悦诚服赞叹鄂王爷高瞻远瞩,用兵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不着形迹:
“……如此末将便放心了,要是此计能成,建奴这波淮南攻势,应该不久就会退走。不过最近几天,扬州城防还是要小心戒备。
张将军就算即日开始准备走海路迂回,算算路程,至少也要三日后先到苏州出海,再迂回北上数日,再逆流进淮河口偷袭一日,加起来七八天后才能见效。”
朱树人澹然一笑:“嫌慢?”
黄蜚:“末将岂敢嫌慢,再守七八天还不是轻而易举,只是说不可大意罢了。”
朱树人又拍了拍他肩膀:“七八天其实刚好——你想,就算淮安被偷了,清军敢因此就彻底弃攻扬州、全军北撤么?不会的,最多只会分兵去救。
因为没得多尔衮的许可,他们谁敢就此说彻底终止这次南征?对面那几个建奴将领、贝勒,一个都担不起这样重的决策责任!馏
而昨天建奴才刚刚、彻底确信多铎的死讯,算算时间,现在应该已经写好了急报奏表,派六百里加急往北京送了。两千多里路,到北京也要四日,折返也要四日,还要给两头留出决策时间。
我估计,十日之内,对面的建奴将领们才能统一决心,摆脱退兵的罪责。而淮安那边如果八天见效,时间差就太完美了,刚好卡在敌军将退未退、等到推卸罪责借口前夜,这,会是敌军军心最混乱的时候!”
军事上的借口、台阶,八天后到位!
政治上的免责、台阶,十天后到位!
这两个动摇借口之间的时间差,就是最完美的、军心最混乱松懈的良机!
一众部将、幕僚听了之后,也是升起一股不寒而栗。
自古足智多谋之士多矣,但便是诸葛、谢安、虞允文,哪个能说这样精确定量地分析推演?古人用计,很多都是大而化之,并不会精确数学计算。馏
“王爷神算,古今无匹,末将等能受王爷统辖、带掣建功,实在三生有幸!”
“我大明之前的督抚、督师,若是都有王爷您这般运筹帷幄,天下何至于此!”
“末将等这就去准备!到时就能趁着敌军将退未退之时,掩杀其后军!”
……
计策有了定论后,此后七八天的垃圾时间,自然没什么可赘述的。
无非还是淮扬之间各县的攻城尝试、偶尔拉锯转移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