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缘始于某次出秋。
与一年一度的出春不同,出秋是为前往凡间猎魔消灾,一年数次。这次出秋出动十余人,因为要诛的魔非同一般:据说是无妄崖之下魔气孕育成的魔王。
低阶魔物没有意识,高阶魔物也只具备几个简单的执念,而魔王从吞吃其他魔物尸骸始,到吸收附近村民的魂魄增进修为,有灵智,善伪装,搞得人人自危。
越是热闹的地界,他越要来犯,仿佛是不谙世事的婴孩,被欢笑快乐吸引,好奇观察人世的一举一动,然后似捏碎玩具、抓破纸张一样,将它破坏。
当年蓬莱仙宗的无真师叔年少轻敌,下山路过此处,企图单打独斗杀死魔王,结果九死一生才从他手里逃出来,在床上躺了数十年,才能下床走路。
这一雪前耻的好机会,休养好了的无真师叔自然不会放过,于是他也随队伍一并前来。
必要时候,修士也会伪装身份,做陷阱诱杀魔物。来的弟子在树林里伪造了一个半旧不新的小木屋,四人烧火做饭,四人吹吹打打。无真师叔摇身一变,变做个年轻俊俏的新郎,还缺一位新娘。
去了便是当饵,腹背受敌,难免危险。再加上要跟师叔扮夫妻,来的弟子大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嬉皮笑脸,姑娘家难免脸红尴尬,不肯前去。
众人你推我我推你,本想派个男弟子去,沉寂了许久的徐千屿却从人群中走出来,大伙都很诧异,当然也包括她身边的师兄。
“千屿?”徐千屿听到沈溯微在身后叫了她一声,仿佛是疑惑她什么时候和师叔搭上了关系,也不赞同她以身涉险。
然而,徐千屿已走到对面。
徐千屿觉得这个场景像极了她阻拦师兄去抱陆呦那天,只是现在反了过来。也不知什么心态,当她假装没听见,不管不顾地把师兄远远抛在后面的时候,她感觉到一种隐隐的快意。
“我师妹资历尚浅……”沈溯微撇下她,直接跟无真师叔交涉,“我可以替她。”
沈三师兄主动女装,众弟子吃了一惊。然而无真已经把徐千屿手牵住,一把拉到了身边,同时一张艳红的霞帔盖下来,遮住了她的视线。
徐千屿只听得无真师叔笑道:“无妨,我很满意这个新娘。”
“你的手好冷。”手牵手迈过小木屋门槛儿的时候,少年看着前方椴木削成的“祖宗牌位”,漫不经心地说道,“难道你很紧张吗?”
徐千屿呛道:“说什么废话?谁第一次成亲不紧张。”
出口才发觉,她的话尾发抖,她整个人都在颤抖,自打被他握住手以后,她的魂魄好像瞬间离体了一样,被牵住的那一段不属于她,也不为她所控。
徐千屿有些慌乱。
身旁的人闻言笑了一下,不再言语。
她被扶着,按坐在床上,那带着笑意的声音连带着春花香气拢过来。修士五感敏锐,她能隔着薄薄的霞帔感知到一个人的靠近,甚至能在脑海里描绘出他的神情。
“你不掀开盖头看看吗?万一我是魔王变的。”
少年与她几乎是鼻尖贴着鼻尖的距离了,但眼前仍然是一片红色的晕光。她感觉到一种有发点痒的麻痹,从鼻尖向外迅速扩散到脸颊。
“不想。”徐千屿的眼睛睁大,心在狂跳,可是嘴硬道,“我、我困了。”
“那你便静坐休息一会儿吧。”无真师叔浅笑,将她脸上覆盖的重重落叶般的麻痹吹开,便轻巧离去了。
徐千屿忽而抓紧了床单。
她在蓬莱长到十七岁,沉迷于打斗升级,一幅小男孩做派。此时此刻,在盖头之下,瞬息之间,她突然开了窍,变成了少女,无师自通地明白了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滋味。
在那漫长的安静几息之间,忽然窗户被什么东西撞开,发出巨响,千屿感知到那物的形态:有半人高,体型巨大,身上长毛,如山中野兽四足并用地爬过来,口中发出含混痛苦的吼叫。
千屿起立,还不及拔剑,只听得“噗嗤”一声,仿佛什么东西被戳破了,随后是淅淅沥沥的声音,伴随着重物倒地的声音,还有野兽濒死的喘息和悲鸣。
千屿一把掀开盖头:“师叔?”
环顾四周,屋里到处都是喷溅的黑色血迹,如蜘蛛长腿,顺着墙壁向下流淌。
诱杀显然是成功的。那庞然大物已经倒在地板上断了气,它身有肉瘤,生长着野人一样的蓬乱黑毛,黑毛零零落落盖住了它的尸首。
徐千屿用脚尖点了点那具可怕的尸首:“这便是……魔王?”
死得比她想象中轻易。
“你方才,叫我什么?”她回头,少年正仔细地剪一只蜡烛的烛芯。
千屿的注意力这才被唤回来:“师叔啊。”
少年转过来:“我的名字叫谢妄真。”
千屿道:“那我尊称无真师叔,不是一样?”
“不一样。”少年道,“尊号是尊号,名字是名字。我喜欢你叫我的名字。”
“……谢妄真。”
少年笑了,在一团烛火辉映下,一个如此认真而含情的笑:“今日之事,我要怎么回报你呢?”
可惜门忽然被打开,后面的话便打断了。沈溯微终究不放心,得手之后便立刻带人进来,把她带走。
徐千屿后来觉得自己真的很倒霉。
若干年前,无真师叔出秋时不幸撞上魔王,年少轻敌,与之单打独斗。最后拖着残躯逃回蓬莱的,到底是师叔还是魔王,就连师尊和其他长老都没分辨出来。
她一个筑基期小弟子,既没见过师叔,也没见过魔王。她又怎么可能认得出来?
那时的她一度以为,自己灰暗了很久的生活,忽然点亮了光明。
她顾不上为独来独往失落,也不会为阮竹清与她疏远伤心,更不会顾忌同门间的风言风语了,因为她心里有了期待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