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不大的手贴在了他额前,掌心意外地冰凉柔嫩。
谢征撩开眼皮,便瞧见那本该在学堂里的小姑娘正皱着眉看他“你发热了,我去叫人”
长玉抬脚要往外边去,被他攥住了手腕,“别去。”
他嗓子因为发烧,有些沙哑,俊秀的眉眼间也带着疲意。
长玉急道“你病了”
她用力扳他烫得跟烙铁一样箍在她腕上的手“谢伯伯因为你打了恭亲王世子才罚你的是不是我去告诉谢伯伯,是他先欺负我的。”
少年扼在她腕的手半点没松,忍着头痛疲惫训斥“小蠢货,不是跟你说了,这事不能告诉旁人么”
长玉困惑道“谢伯伯和谢伯母也是”
少年不再接话,只说“那丑胖子和他那两个玩伴我都教训过了,他们不敢将此事嚷嚷出去,我打了他一顿,把他扒光了扔大街上去,也算是给你出气了。这顿罚,不算什么。”
长玉看到了他背上叫鞭子打得破开的衣物上沾着血渍,鼻头一酸“你该告诉谢伯伯他们实情的。”
谢征实在是虚弱,眼皮已慢慢合上了,只念叨了句“小蠢货,说了不准告诉就不准告诉。”
“叫恭亲王夫妇知道了,指不定还会厚着脸皮要你跟那猪头定个娃娃亲什么的,对你的名声也有损,得不偿失知道吗我这顿罚,是必须要挨给恭亲王那边看的,告诉他们了,无非是让我娘和老头子心里难受。”
长玉看着他后背狰狞的鞭痕,忍着鼻酸问“你疼不疼,我带了伤药,我给你涂药。”
她开始练刀后,身上少不得磕伤擦伤,她的小挎包里除了装书册,还装了金创药。
长玉翻出那瓶金创药,帮谢征清理后背的伤口时,因为鲜血已经凝固住了,破碎的衣料和伤口处的皮肉粘在一起,一扯便撕掉一层皮肉般疼。
她用水壶里的水一点点泅湿紧沾着伤口的衣料,再小心地撕开。
饶是如此,她还是听到了谢征的闷哼声。
她有些手足无措地道“很疼是吧我再轻点”
谢征面颊因高热有些发红,额前已布上一层细汗,他掀开眼皮说“你脱个衣服慢吞吞的是揭蜗牛壳呢”
言罢自己拽着被血痂和皮肉粘在一起的衣物用力往下一扯,伤口又涌出了血珠子,他却满不在乎地道“上药。”
长玉给他撒金创药粉时,唇一直抿得紧紧的“都流血了”
谢征闭着眼,忍痛忍得大汗淋漓,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疼。”
上完药,不知是不是出了一身汗后被冷到了,谢征烧得更厉害了。
他还是不准长玉去叫人,明明整个人快烧成一块炭了,却还是意识不清地说冷。
长玉把自己的小斗篷给他披上了,似乎还是没见效。
八岁的女童不知如何给人降热,听他说冷,便蹲在他边上,捧着他一只手放到唇边哈气,帮他搓手取暖。
等谢夫人来看被罚跪祠堂的儿子时,就见两个孩子依偎在一起睡着了。
后来谢夫人拿这事取笑儿子,说挨了一顿打,但未来媳妇逃学来看他,也值了。
谢征头一回正色同谢夫人道“母亲,长玉如今也大了,这些话今后莫要再当玩笑话说,儿子只拿长玉当妹妹看待。”
儿时不懂事,不知何谓娶妻,听着母亲那时逗他的那些话,他才以为只是以后府上多一个要他照顾的小妹妹罢了。
如今他渐渐知事了,也的确是看着那丫头长大的,自不可能把谢夫人和长玉母亲的几句闺中戏言当真。
谢夫人没料到自己几句打趣,竟换得了儿子如此正式的回复,她愣了下才道“好好好,为娘都记住了。”
等谢夫人端着药碗出去,便瞧见了捧着个小盒子站在门边的长玉,谢夫人也不知这孩子将自己和儿子的话听去了多少,但想着她年岁尚小,应是不知事的,便还是笑着招呼“长玉来看你谢征哥哥了”
小姑娘乖巧点头。
谢夫人道“他刚喝了药,在里边,你去找他说话吧。”
长玉“嗯”了声,捧着盒子迈过门槛,进了里间。
谢征靠在迎枕上咳嗽,见了她,病恹恹道“就坐桌子那边吧,别过来,我风寒没好,当心把病气过给你。”
长玉没听他的,把盒子放到他床边的矮几上了,才退开几步说“听说你胃口不好,吃不下东西,我买了一盒橙皮糖给你。”
谢征低咳着笑问她“难得,竟会给我买东西了”
长玉没应声,在绣墩上坐了一会儿,没头没尾地冲他说了句“谢谢。”
谢征嘴角笑意一敛“你也起瘟症了还烧到脑子了”
长玉闷声道“你再骂我,我就告诉谢伯母。”
谢征斜她一眼“不想挨骂,你那张嘴就别乱说话。”
长玉嘀咕“给你道谢还错了”
谢征冷笑“我给你收拾了这么多回烂摊子,哪次你跟我道谢了孟长玉,你生分给谁看呢”
小姑娘垂着脑袋坐在绣墩上不吱声了,好一会儿才瓮声瓮气道“谢征,你会给我当一辈子哥哥的吧”
谢征只觉这小孩今天怪怪的,道“除非我爹娘再给我添个妹妹,不然除了你,我还能有别的妹妹”
长玉拨弄着自己衣服上的穗子,沉默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来时,已换上一张笑脸“那就这么说好啦你给我当一辈子的哥哥”
谢征还当是小孩被恭亲王世子的事吓到了,咳嗽两声后,好笑道“自然。”
小孩从前都不甚搭理人的,这天回去时,走到门口处后,还回过头冲他笑了笑,挥挥手说“谢征哥哥再见”
谢夫人端了新煎的药过来,瞧见长玉离去,还冲谢征笑“我瞧着长玉那丫头跟你亲近了不少,从前都没见她这么亲热叫过你。”
谢征看着小丫头走远的背影没说话。
这小孩不太对劲儿。
但这事没容谢征想太久,关外便又起战事了,谢临山和魏祁林是连夜拔营走的。
北厥换了新王,为了尽快拿出功绩,镇住部落中不服的首领,北厥新王率军偷袭了锦州。
此战来势汹汹,谢临山走前甚至吩咐疏散城中百姓,又命家将护着谢夫人先回京城。
不巧那日下了一场春雨,马车在官道上前行艰难,一辆货运的马车车轮还陷进泥地里了,护卫们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在喊号推车轮子。
谢夫人和孟丽华都亲自下车去查看了。
长玉听着雷雨声,窝在车厢里昏昏欲睡。
忽地一道亮白的闪电劈进车里,她看到一个人影掀开车帘正看着自己。
长玉揉了揉眼睛,还以为自己看花了,反应过来不是错觉后,忙道“你风寒没好,不能淋雨,先进马车来”
“给我娘说一声,我去锦州了。”
少年打断她的话。
长玉愣在当场“锦州在打仗啊”
少年冲她笑笑,扬了扬手中银戟“正是在打仗,我才要去。”
他微偏了下头,借着车厢里不甚明亮的一盏琉璃灯,认真看了看她,说了句“走了。”
随即一掣缰绳,提着长戟消失在了夜雨中。
长玉回到京城,再收到谢征的信件已是三月之后。
他在信中说,锦州战事顺利,只是此番北厥攻势甚猛,他们消停了近十载,这场战事势必会僵持许久。
又说在军中遇到一个擅做角弓的弓箭,让工匠给她做了一把小弓,估计等入秋就能托人给她送到京中。
寒来暑往,长玉放北地来信的木匣子里,不自觉都积攒了厚厚一摞信纸。
那把精致的红木小弓她收到了,但从第二年开始,她收到的书信便越来越少了,很多时候关于谢征的一些消息,都是从谢夫人口中听到的。
比如他又立了什么战功,斩杀了哪员北厥大将,险些生擒了某位王子
年华如水东逝去,少年人间的距离也在越来越远。
长玉十岁这年,因今圣贤明,重文武之道,也提倡女学,在国子监开设了女子课舍。
为了起到表率作用,皇帝让一众皇子公主都去了国子监念书,底下的文臣武将们自然不能让天子下不得台来,纷纷把自家适龄的女儿也送去了国子监。
谢夫人得知长玉要去国子监念书了,倒是很替她高兴,她自己没女儿,长玉又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待长玉就跟待自己女儿似的。
同孟丽华提起这事时,不住地夸赞“这任国子监祭酒,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乃公孙老先生,据闻陛下几番派钦差重臣前去请他出山,都被婉拒了,后来陛下南巡时,又亲去河间公孙家拜访,这才说动了公孙老先生。”
“河间公孙家,那是何等底蕴世间绝迹的孤本,都能在他家的藏书楼找出拓本来。陛下肯纳此等贤才,是大胤之福啊”
长玉就这么在国子监念了几年书,因为她骑射课艺总是得甲等,弓都拉不开的齐姝和一众贵女总是可怜巴巴地向她求助。
几年下来,所有的京城贵女都把她当做了闺中好友,但凡有诗会什么的,也不忘给她下帖子。
长玉念了数载书,还是一作诗就头疼,大多数时候都是能推就推。
这天她无一例外地正要推掉晋文侯府上的赏花帖,奈何齐姝也要去,说在宴会上没个相熟的贵女,让长玉去给她做个伴儿。
孟丽华得知女儿愿意去了,倒是很高兴,逗弄着小女儿道“也好,等一开年,你就要及笄了,是时候相看人家了。”
长玉戳着幼妹粉嘟嘟的脸颊,只说“还早呢,娘”
孟丽华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女儿笑“不早了,从前你也就宁娘这么大,天天闯祸,让小侯爷跟在你屁股后面帮忙收拾,一转眼,你都成大姑娘了。”
有长玉在哄着长宁玩,孟丽华便起身整理起笼箱里的衣物“你们爹爹前些日子来信,说此战又是大捷,北境战事基本是稳了,小侯爷的名号这些年里也响彻朝野,此番要代你谢伯伯上京受封呢。”
长玉跟幼妹玩翻花绳的动作微顿,心不在蔫地“嗯”了声。
长宁不满地撅起嘴“阿姐阿姐,你翻错啦”
孟丽华瞧了便笑“一会儿娘亲陪宁娘翻,你阿姐今日要参加晋文侯府上的花会,让你阿姐先去换身出门的衣裳。”
长宁立马眨巴眼“宁娘可以去吗”
孟丽华摇头。
长宁小脸一垮“为什么呀”
孟丽华半蹲下点了点她鼻尖“等咱们宁娘再大点,就能去了”
晋文公府的花会,不出意外地热闹。
才子佳人们行酒令吟诗作赋,好不雅兴。
齐姝似来宴会上找人的,没找到,一直兴致缺缺,最后干脆和长玉一起躲角落里看贵女们表演才艺去了。
她年岁不大,却和当今天子是同一辈人,连皇后见了她,都得唤一声“公主”。
府上的宾客没人敢对她不敬。
奈何晋文公夫人今日是存了十足做媒的心思,提议让贵女们在木牌上写下半阙诗词,不留名讳,再由侍女们传到男席那边,由才子们择取补作后阙诗词。
此计颇得贵女们赞同,毕竟只是传个木牌,就算没人补填自己的诗作也算不上丢人,还能通过作在木牌上的诗文,考量才子们的才学和书法。
既是晋文公夫人提出的法子,齐姝便也不好不给这个脸。
她也是个不擅做诗的,和长玉一同抓耳挠腮半天,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最后勉强编了两句诗出来。
写完交给晋文公府的侍女时,她故意一脸倨傲地道“一会儿这些牌子收回来了,先拿与本公主找自己的。”
侍女连声应是。
等侍女走远了,齐姝才肩膀一垮,同长玉道“一会儿咱们先拿,就算没人回填诗词,丢人也不会被发现。”
等木牌被传回来时,齐姝拿到了自己的,一扫之前的郁闷,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笑意。
长玉望着自己那勉强能过目的两行字下边清雅秀致的字迹,倒是皱了皱眉。
齐姝探头看了一眼,戏谑道“我瞧着这字清雅端方,所做的词也并非言之无物,想来填词之人是个大才子,我觉着阿玉倒是可以见上一见。”
长玉皱眉道“还是不了,我就没舞文弄墨那天赋”
齐姝又盯了那半阙词两眼,神色突然变得怪异起来“我怎么觉着,这字迹瞧着有点像李怀安那家伙的”
长玉“啊”了一声。
齐姝拿过木牌细看后道“错不了,我经常借他的课业抄,就是他的”
齐姝再看长玉时,笑容里不免带了点揶揄“阿玉你的字,在一众贵女里也很有辨识度呢你说会不会是李怀安那闷葫芦故意挑的你的牌子填的词。”
长玉无奈道“估计是跟我们一样,被逼无奈的,他在京中才子里榜上有名,他若是不填词,少不得会被人催促,填了别人又怕平生误会,同你我二人相熟些,你的被人写了,这才捡了我的写。”
这番话把齐姝唬住了,她点点头说“也有可能。”
做完诗词的后半程,便是贵女们这边若是愿意结识填自己诗文的才子,便差人拿着木牌去男客那边询问方才填诗词之人,女客这边知晓了男客的身份,衡量才貌家世后,愿意结交,再由下人将女客的身份告知中意的那位男客。
这一趟流程走下来,要是相互看对了眼,基本上一桩姻缘就成了。
齐姝似已知晓了填她诗词的人是谁,并未差人去问,没坐一会儿,倒是有婢子前来同她耳语了什么,齐姝眼底压不住喜色,轻咳一声同长玉道“阿玉,我去见个人,你先独自玩一会儿。”
长玉点了头。
只是齐姝一走,少不得其他贵女过来同她打交道,最后长玉还被拽着去屏风那边一道偷看京中有名的几位才子去了。
贵女们叽叽喳喳“我听闻参加此次宴会的,可不止京中才子,还有好几位家世显赫的王侯公子呢”
长玉对这些一概是左耳进右耳出,她寻了个空隙,溜去晋文公府上的海棠林里躲清净。
晋文公是个雅致人,平日里就爱煮茶问道,府上的园子也修得别具匠心,海棠林里曲水流觞,假山层叠,被风吹落的海棠花瓣飘进水中,又是一幅落花流水的画卷。
不远处有个水榭,长玉越过美人靠折了一片荷叶,往脸上一盖,直接躺美人靠上准备打盹儿。
这会儿日头正好,阳光晒在身上暖融融的,实在是惹人犯困。
只是她才刚躺下,就有什么东西打在了自己盖在脸上的荷叶上。
动静很轻,仿佛只是被风吹落下的花苞或什么种子。
长玉没理会,只伸手挠了挠脸,打算继续睡,面上的荷叶却又传来被什么打中的动静。
她只得拧眉爬坐起来,在凉亭里私下看了一圈,都没瞧见人。
正困惑着,一个海棠花苞又朝她发顶扔了来。
长玉一仰头,这下看清来人了。
水榭挨着一处高砌的石台,只是石台周围种了不少名贵花木,瞧着郁郁葱葱的,在凉亭中轻易瞧不见石台上边的光景。
扔她海棠花苞的少年一袭黑衣抱臂倚着海棠树,衣襟上精致的暗纹在太阳底下泛着辉光,腰间的蹀躞带上坠着环佩珠玉之类的物件,映着日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长玉抬手在眼前挡了一下。
少年似乎笑了声,容貌俊美异常,但依稀还能辨出从前的影子,神色一如记忆中懒散,没听见她叫人,半挑起嘴角,懒洋洋开口“几年不见,不认得人了”
长玉同他对视半晌,蹦出一个字“哥。”
这句话一出来,两人又大眼瞪小眼地沉默了两息,似乎都觉着不太顺口,但好像又没什么比这更合适的称呼。
谢征拨开花枝从高台上跳了下来。
长玉干巴巴问了句“你怎么也在这里”
谢征瞥了一眼她放在美人靠边上的木牌,皮笑肉不笑道“听说你来这宴会上替自个儿挑夫婿了,来给你把把关。”
他是一路风尘仆仆从北地回来,见了谢夫人,说给她也带了礼物,要拿与她,却从谢夫人口中得知她来了晋文公府的花会,才借着好友沈慎的帖子一道来的。
长玉觉得他话里好像带了刺,但又想不通他带刺的缘由,如实道“也没怎么看”
见他盯着美人靠上的木牌,怕他瞧见自己那笔丑字和难以入眼的诗词,又要挨训,还做贼心虚似的把木牌往身后藏了藏。
谢征依旧在笑,只是笑里仿佛藏了刀子。
说不清心底是个什么滋味,他千里迢迢从北地赶回来,还给她带了一堆好吃的好玩的,在宴会上隔得远远地瞧着她似乎长高了不少,还觉着怪欣慰的。
真正见到了她,她待自己却全无了从前的亲近,这个认知让谢征突然烦躁。
眼下瞧着她偷藏花会上同人共作的诗词,他甚至觉着有些窝火。
只是在军中摸爬滚打多年,他到底也学会了收敛自己的情绪,若无其事般对那长大了的姑娘说“没瞧上便走吧,我接你回去。”
二人从水榭中并肩离去,一路上因着没找到个合适的话题,便一直沉默着。
到了转角处,迎面碰上一斯文隽雅的雪青色儒袍男子,对方瞧见长玉,先是含笑一揖,视线转向谢征时,带了几许迟疑“这位是”
长玉道“我哥。”
那青年似乎微松了一口气,随即有些紧张又腼腆地对着谢征也规规矩矩一揖“见过兄长。”
谢征“”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