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历2258年,地面文明遭遇了一次史无前例的核战争,生活在还没有被核污染的净土——“城”内的人们用科技建立了一个庞大的虚拟现实世界,保留了他们记忆中最真实的模样,并命名为“乌托邦”。
——《核污染下的自我欺骗》
(壹
墙上的时钟“咔哒”响了十二下,卡琪从梦中惊醒了。
那头饿狼仿佛还在身后等着她,只要她一闭上眼,它就要扑上来,将自己撕成碎片。她下了床,床板发出老旧的“吱嘎”声,想到破冰箱里只剩下白天从路边捡到的一截甘蔗,她又不甘地坐回了床上。
她实在是太久没有尝过甘蔗的味道了。
母亲的房间传来响亮的鼾声,一起一伏,她打算就这样伴随着声音,一直等待黎明。
这里的一切都不是她的,包括时钟、冰箱、房屋,甚至是母亲。
从卡琪开始记事起,就跟着一群同龄的孩子躲在一大片废弃的烂尾楼拾荒。这片烂尾楼经历了战乱,大部分建筑都已经残破不堪,成为了难民最后的栖息地,她的父母似乎不堪负重,将她遗弃在了这里。这里除了孩子,还住着很多像她一样无家可归的人。
相比其他人,卡琪还算幸运的,至少她还知道自己的名字和出生日期。
所谓“拾荒”,并不是指捡到可以回收的垃圾卖钱,而是找到一切可以利用的垃圾,然后吃掉它们。
有个糟老头子曾告诉她:“活下去,就会有希望,这句话是亚瑟王说的。”
卡琪在这里吃到的第一口发霉的烂鸡蛋饼也是他给的。
吃完后,她整整拉了三天的肚子。
烂尾楼里的人都说他是个老疯子,从来不会打理自己的形象,一头乱蓬蓬的白发就像狮子的鬃毛,上面沾满了泥土还有几根烟头。有时候疯疯癫癫的,总是对孩子说一些听不懂的话,安静的时候,就躺在铺满麻袋的墙角发呆。
他的位置就在卡琪不远处,卡琪自然可以看到他望向窗外天空时,那双古老又深邃的眼睛。
老疯子是在一个夕阳下独自走出去的,卡琪后来听别人说,他疯癫的时候撞上了巡逻中的执法队,就被带走了。至于被带到了哪里,以及被带走的原因,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敢过问。
废土楼区的前面有一条河流,还有无数穿透地面之下的臭水沟,这里是啮齿动物的天堂,也是“拾荒者”的天堂。卡琪慢慢学会了在这些地方翻找一切可以吃的东西,有时候会找到一些还未完全损坏的物件,卡琪就把它们带回去。
这些肮脏的食物泡着脏水,不知道从哪里被冲了过来,也不知道泡了多久。空气中到处充斥着腐败的气息,待久了会让人头晕目眩。
这里是上游人们的垃圾排泄口,却成为了下游许多拾荒者活下去的依赖。
“神从来不会给你选择的机会。”这句话也是老疯子说的。废弃的楼区每天都会有人死去,也每天都会有新的“拾荒者”到来。死去的原因大多是因为疾病和吃坏肚子,而到来的原因无非只有一个——为了活着。
死去的人越来越多,活着的人也在慢慢死去。他们的尸体被扔进下水道里,被水冲走,然后变成河流下游某头饿急的野兽的食物。
她已经习惯了看到人吃人的现象,甚至她自己也“有幸”尝过人肉,死人的,生的,特别难以下咽,但她要活着。在咽下第一口的时候,她就已经想到自己死后被吃掉的画面了。
“很绝望是吧?可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卡琪喃喃自语道。
随着一天天的长大,卡琪的消化系统近乎做到了跟下水道的成分相同,也随着长大,她明白了要远离其他人类,自己才能更好的活下去。
她曾见过一对夫妻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那天晚上,她在睡梦中冻醒,打算出去找点吃的,途经一间楼道,听到里面传出悉悉萃萃的声音,她蹑着脚步走了过去,就亲眼看到那对父母在啃食自己孩子的身体。细微的声音听起来如此刺耳,在月光下,他们的牙齿染上了一层银白。
卡琪吓得连滚带爬逃了出去,然后在外面独坐了一晚,她不知道那对父母有没有发现是她,但那个地方她再也不敢回去了。她在比较偏僻的地方找到了一间门锁还算完好的屋子,之后的生活也总算有了那一丁点安全感。
“以后连睡觉都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看着新房间,十岁的卡琪在心里想道。
(贰
天亮以后,卡琪拎着一个旧塑料袋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
里面装着一些刚领到的救济物资。近几年,临时政府已经在大多数难民居住的城镇建立了救济发放站点,凭借无犯罪证明的身份,每天可以在这里领取到少得可怜的食物和水,也只能是拮据度日。
水的颜色有些混浊,临时政府宣称他们已经将辐射量净化到可以饮用的标准,可饮用的标准是什么谁又知道呢?卡琪穿过萧条的街道,径直来到一栋破旧的小楼门口,打开门,顿时一股说不出难闻的味道扑面而来。
走廊里堆放着一些生锈的医疗器材,隐约可以听到呻吟和痛苦声从各个房间传来,夹杂着嘈杂的争吵声在其中。一个穿白色大褂的男人拦住卡琪,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今天把钱带来了吗?”
“我们家已经没有钱了。”卡琪攥紧了塑料袋小声说,“不过,我还有一点酒。”
“酒?”
男人一听到酒,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在哪里?”
“在这里,不过就只有不到半瓶了……”卡琪还没说完,男人一把抓住她手中的塑料袋,从里面抢过来酒瓶。他粗暴的动作让卡琪差点摔倒,也让救济的食物和水掉在地上。
男人却没有理会她,扭开酒瓶仰头喝了起来。卡琪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将食物和水捡起来收好。
“妈的,就这么点。”男人喝完觉得不过瘾,踢了卡琪一脚,然后用力把酒瓶子摔在地上。清脆的破碎声让各个病房突然安静了。
卡琪没有哭,这不是她第一次跟这个男人打交道,也不是第一天看清他的面目。
“下次要是再不把钱拿来,我就不管你弟弟的死活了,让他自生自灭吧!”说着,白大褂男人话锋一转,盯着卡琪的身体上下打量着,露出一种意图路人皆知的笑容,自言自语道:“是瘦了点,不过已经开始长大了……”
卡琪冷冷地瞪了他一眼,随后转身朝病房里面走去。
紧接着,她感到背后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脚……
最里面那间病房的门被打开了。
这里原本是放置废弃杂物的房间,在一堆医疗垃圾中只有一张病床。
“姐姐……是你吗?”病房里传来一个细微的声音。卡琪简单整理了衣服,尽量表现的自然一点,她坐在病床的一角,把食物和水在桌子上摆好。今天的难民救济有面包,难得还有一小块切开的苹果,卡琪没舍得吃,现在已经氧化变色了。
如果以后每天都这么好,他应该会康复的更快吧?
病床上躺着一个看起来不到十岁的小男孩,身上绝大部分地方已经缠上了布条,有些已经被干涸的血液染黑。
男孩对卡琪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微笑。
“家里的事情不用你担心,姐姐一定会想办法凑出钱来,给你治好的。”
卡琪一边简单打理着床单,尽量不去看男孩的眼睛。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时,这个男孩的脸和身上也只是布满了红斑,并没有恶化到现在的样子。
但他把手中的面包掰开一半递给卡琪的那一刻,她明白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叫做血缘。男孩眼中的单纯,如出一辙。
“姐姐……”
男孩张了张嘴。
“我好疼……可是我不敢说……我怕那个人会打我。”
“乖,别怕。”卡琪轻轻摸着弟弟的头发说:“等治好了你的病,我们就离开这个地方。听说,那条河流的上游,是一个没有饥饿和痛苦的地方,生活在那里的人们从来不用为一切事物发愁。他们的幸福溢出来,就变成了姐姐曾经赖以生存的河流,养活了许多像我们这样的人。”
“那姐姐一定要等我……好起来。”男孩再次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气氛沉默了,有些事情卡琪不敢想,但她更不想放弃。片刻后,男孩一只手从被窝里伸了出来,将一张用撕下来的报纸折成的纸条塞到卡琪手心里。
“这是什么?”
“这是我……写给妈妈的……一些话……姐姐可不许偷看哦……”
“还有什么事你要瞒着姐姐啊?”卡琪忍不住笑了起来,“那姐姐不看,姐姐给妈妈。”
“那……拉勾。”
卡琪伸出自己的小拇指,在男孩缠着布条的手心勾了勾,“好,这样就算拉勾约定了,姐姐会把它交给妈妈的。”
卡琪最后替男孩掖了掖被子,轻声离开了病房。刚出了门,她就忍不住打开了纸条,原本沾染笑容的脸颊一瞬间泪如雨下。
印满文字的旧报纸上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小字——
“妈妈卡其要不死去姐姐”。
妈妈,卡琪也不要失去弟弟。
(叁
他们闯进了我的生活,霸占了我的房间,还想要了我的生命。
就像那头在睡梦中等待我的饿狼,一瞬间就能把我扑倒,撕成碎片……
但是为了他,都无所谓了。
……
卡琪还记得那是一个不一样的黄昏,自己独自坐在烂尾楼前面的土丘上,等待夜幕的降临。今天的晚餐是一块装在塑料袋里吃剩半边的饼,跟随着一大堆垃圾漂到了这里,卡琪找到它的时候,已经泡的有些浮肿了。
这时,一只手伸到了她的面前,手里还拿着一块雪白的、看起来油腻腻的东西。
“想吃吗?我刚在那边捡到的,送你一块。”
那是一个看上去很普通的男孩,比卡琪矮一点,瘦弱的身材让人一眼就能认出他也是一个“拾荒者”,额头上一缕头发沾染了泥土,就那样粘在额头上。但又与众不同的是,他的脸上挂着一丝笑容。
可是在这个世界上,笑容是多么的奢侈和危险啊!卡琪下意识警惕起来。
“哦,不吃吗?”男孩有些遗憾地把手中的食物塞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口齿不清地说:“不吃……也不能浪费……我可是费了好大劲……才找到的……”
男孩的手里还有那么大一块。
或许是饥饿战胜了理智,又或许是看不见明天的太阳,卡琪也不管那个男孩有什么心事想跟自己套近乎,她一把抢过男孩手中剩下的食物,狼吞虎咽。
“小心,别噎着。”男孩用身旁的塑料瓶到河里灌了一点水,递给卡琪。她的脸上、手上还有头发丝沾满了奶油,看着她狼狈的样子,男孩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的笑就像身后的夕阳,无限好。
卡琪瞪了他一眼,把最后一口咽了下去,然后舔了舔嘴唇,问:“这是什么?”
“我在‘城’内见过,好像叫蛋糕。”
蛋糕?卡琪在心里把这个名字默念了三遍。
他们就这样坐在山坡上,许久没有说话,直到太阳落下山头,男孩转过头,“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卡琪再次警惕地看着他,随后张开双臂。看着这个比自己还要小一点的男孩,看在他把蛋糕分享给自己的份上,让他抱一下算什么呢?
男孩把头埋进卡琪的怀中,过了一会,卡琪发现男孩竟然哭了。
“你长的好像我姐姐……”
卡琪的内心触动了一下,此刻她突然觉得,怀中的男孩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魔力,让她的眼泪也有些收不住了。那感觉很奇妙,仿佛心里有什么东西突然松开了一样,这么多年来,这是她第一次打心底放下防备,完全接纳一个人。
她把男孩带回了自己的房子。从此,每天“拾荒”的日子就变成了两个人,卡琪也渐渐感觉到,这间曾经被人类称之为“家”的房间,开始多了一些东西。她的内心也越来越依赖这个脸上总是挂着笑容的男孩了。
有时候,人想逃避,总要先给自己找到一个心灵寄托,作为承载自己所有美好幻想和需求的“精神乐园”。
卡琪不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的“精神乐园”已经开始构筑了,她只知道,每次出去寻找晚餐的时候,身边多了个人可以搭把手。
男孩没有名字,卡琪每次都会称呼他“喂”,而他还是像第一次见面那样,把卡琪当做自己的姐姐。
慢慢的,他们走遍了这条河附近的流域,也打开了附近所有的下水道井盖,寻找一些战前遗留下来的东西。卡琪下井,男孩帮她接过找到的物品,并拉她一把。
他们的家渐渐充实起来,男孩还在烂尾楼的废墟里找到了一座旧冰箱,两人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它拖了回去。
冰箱里面没有食物,但是很干净。很快,里面也开始摆上了食物。
原本卡琪真的以为,自己的生命从此出现了转变,直到——
某天夜里,男孩手里拎着一个红色的塑料袋回到了家里。打开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些内脏,男孩的手上也沾染了鲜血,只是此刻已经凝固了。
“喂,你这是怎么了?”卡琪发现了神神秘秘的他,连忙过来询问。
“这是我在河边找到的,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尸体,之前应该被其他拾荒者哄抢过,我发现的时候,只剩下一些内脏了。”男孩一边用脏水清洗着这些内脏,一边找出一些树枝将它们串起来。
“姐姐,今晚我们终于可以吃到肉了。”
当晚,他们就在屋子里生起了火。卡琪对着冒热气的肉咬了大一口,也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内脏,也可能是半生不熟的原故,肉很腥,有些难以下咽。可自己也要活着,不是吗?
那一刻,她莫名想到了如果有一天,自己也被人吃了,会不会就是这种样子?
“很绝望是吧?可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卡琪喃喃自语道。
“嗯?”男孩看了看她,气氛又回归了安静。
看了看身旁正在烤肉的男孩,卡琪又咬了一口。至少自己还要好好活着,为了这个家。
第二天拾荒的时候,卡琪就看到很多执法队的人拿着画像,在附近到处搜寻一个十二岁左右瘦弱的男孩。
“昨天的肉,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回到家,卡琪质问道,“为什么今天外面会有执法队在搜寻你?”
看着卡琪的眼睛,男孩低下了头。
“昨天我们吃的肉……是人肉。”
卡琪瞬间感到一阵反胃,见状,男孩赶紧解释道:“不是我杀的!我发现的时候,他就只剩下一堆骨头了,我在里面挑了一些还能吃的部分带了回来……人真不是我杀的!”
“真不是你杀的?”
“真不是。”
“只是跟我一起吃的?”
“对!”
卡琪死死盯着男孩的眼睛,希望能找出答案。可在她的意识里,男孩说的就是答案。她叹了一口气,“可是,外面执法队找的就是你,在他们眼里,你就是那个杀人凶手……”
她还没说完,就听到隔壁传来了剧烈了踹门声,紧接着,打砸的声音也从楼下传来,有人在粗暴地搜查着什么。
他们都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按照执法队的行事手段,他们如果找到了男孩,那么作为“知情者”,卡琪也免不了受到牵连。
就在这时,卡琪忽然感到身前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紧接着,自己的身体重重摔在了地上,头撞到了墙。
一阵眩晕感传到大脑,卡琪最后看到的画面,是男孩离开的背影。
“喂……”她试着叫住他,可是声音有些微弱。
很快,她就听到楼下传来一声清脆的“砰”。
第二天,卡琪在附近看到了很多张贴的信息,上面有男孩的照片,还有一段文字:
近日,有一名来自“城”里的商人在附近遇害,目击证人曾看到嫌疑犯将其内脏带走,犯罪手段极其恶劣。
昨日,执法队在抓捕的过程中遭其抵抗,已当场击毙,现将本案进行公示。
犯罪嫌疑人姓名未知,年龄十二岁,户籍无。
……
“十多年来我见过的拾荒者太多太多了,他们或目光呆滞,或面带绝望,但他们每个人都会说‘努力活下去,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可是对我来说,那个支撑我活下去的太阳,落下去了。并且不会再升起来了。”